2021年11月27日

薄荷綠—Chapter 7.2

        在這段備考的苦悶日子中,記得那時午後常下大雷雨,放學後我拉著同學,兩人撐把傘跑到中正紀念堂,週遭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不停的風雨灑落四周,彷彿天地間降下雨幕,把一切都遮蓋住,只剩傘下的寂靜空間。就這麼一圈又一圈地繞著走,裙子淋濕不說,鞋子被我穿得都快散了,只覺得水從腳的一邊溜過腳底再滑到另一頭,心裡祈禱著拜託這雙白鞋死撐下去,我可不想在畢業前買新鞋。同學一路默默地陪伴,直到我盡興。

        這三年,我很慶幸碰到一些善良純真的女孩。

        記得高一時有幾次趴在桌上,喊著人生真無趣,那時的同桌立刻緊張兮兮,一直問我發生什麼事,要不要緊,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無病呻吟的感慨是真的,但她毫不虛偽的關懷,的確撫慰了初到他鄉的我。有一次她邀我去她家玩,她家在淡水,每天搭火車通勤上學,週六住她家一晚,我們去吃在地有名的鐵蛋、阿給,結果我吃到一塊沒有化開的石膏,滿口說不出的味道,她問我好不好吃,我含著石膏猛點頭,一點也不敗興。

        隔天,她和妹妹帶著我,一起坐車去石門海水游泳池,這是我第一次到海邊玩水。來自山城的我,只有遠遠看過海,從來没下過海,這是一次奇妙的經驗,第一次吃到滿嘴的鹹水味,第一次覺得蛙鏡很重要,第一次看到無盡頭的水環繞四周,第一次浮沉在不完全透明的水中,雖然泳技平平有點害怕,興奮好奇補足了一切。

        另一位常拉著我朗讀英文課文的同學,有一陣子還拉我一起學口琴,多才多藝的她看到我視午餐如畏途,對學校食堂敬而遠之,自告奮勇要幫我帶便當,於是好心地每天帶兩個便當到學校。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這麼一帶就是一個學期。有一次,她邀請我去她家過元宵節,她家位在土城的眷村,我從來不知道台北有這個地方,車子一坐就一個多小時。我沒想到她們家居然用圓圓的大竹篩滾元宵,只見同學的弟弟努力地用兩手抓著竹篩兩側,在同學母親的指揮下拼命地搖動,一會兒再沾點水,把元宵愈滾愈大。同學的父親在工廠當司機,家裡的飯菜都是父親做的,讓我第一次知道不是只有母親才會做飯。

        還有一位過馬路被我嚇到大叫的那位同學,有一次我們準備上課用品,得知當晚只有我一個人在租屋處,她擔心不已深怕我發生什麼事,硬拉著我去她家。她家位在市場旁狹窄的二樓,全家擠在客廳大小的屋子,連轉個身都難,原來她父母在市場批菜,附近整片進行都更重建,這兩年得租房子熬過去,為了顧及工作,沒什麼地方可選,只能暫時湊和。我被同學的心意感動,家裡擠成這樣,還想把我帶回去,我堅持還是回自己的地方,畢竟這是常有的事。她陪我回租屋處放東西,没想到繼馬路被嚇之後,她又被客廳的假人頭嚇…她也曾陪我去台北工專找一位同鄉,趁著等待空檔,一時興起的我拉起她的手,直接在忠孝東路的人行道上跳起體育老師教我們的雙人舞,拘謹的她陪著我一起轉一起笑,一盞路燈照射下我們生澀翩然的舞姿,獨自美麗,獨自欣賞。

        幫我買花盆的高三同桌常會帶不同的蜜餞跟我分享,最常吃的是烏漆抹黑個兒小小的烏梅。每次問我酸不酸,只要我搖頭,她下次會買更酸的來跟我挑戰,吃得嘴巴舌頭黑麻麻一片。有一次獻寶地說買到一種碳燻烏梅,老闆掛保證絕對酸,兩人當下一吃,眼睛鼻子嘴巴立刻皺成一團,酸到直沖腦門慘絕人寰,我懷疑根本用醋浸泡!精神倒是為之一振。下學期就時不時靠烏梅醒神續命。

        高三坐在靠教室中間,我座位後頭是一位說話特直白的同學。她很重視功課,說話音調又高又快,感覺有點神經質。之前接觸得少,對她獨來獨往的直白個性,說實話不是很討人喜歡。相處一陣子之後,習慣她直球式的對話,也就覺得沒那麼難相處,反而對她略顯笨拙卻不做作的社交技巧,覺得簡單坦然,沒什麼壓力。難得的是,有點孤僻彆扭的她,居然請我去她家玩。她家在士林,對我來說,那裡已經算挺遠的,她的父母都在高中教書。介紹完她家後,帶我走到廚房的後陽台,直接又跨到另一間屋子,原來她家把後面同一層的公寓買下,兩間打通,第一次見識到這種格局。

        另一位曾去老家玩過的同學,中秋節那天下午突然打電話過來,說想請我去她家烤肉。她來南門市場我的租屋處接我,一路進到我房間,我從她眼裡看到對這屋子的簡陋掩不住的驚訝眼神。到她家後,她姐姐和弟弟早已整裝待發,想必是特意等我才延後。我們立刻出門烤肉,没想到很快就到達目的地。我以為跟老家一樣,中秋節烤肉都是到野外河邊瀑布旁,迎著星空吹著夜風,再不濟就把桌椅搬到門前空地上烤,和鄰居們一起比香聊天交換食物…他們帶我直上拐角樓梯到公寓頂樓,開始架火烤肉,應該只走一分鐘吧。我內心嚇了一大跳,第一次見識到都市的烤肉居然是這樣!好吧,吃肉。

        陪我在雨天無厘頭繞圈圈的同學,她有一副白兔般的無害外表,被家裡保護得很好,跟我一樣都是老么,年紀稍長的她常以姐姐般的姿態對我,讓我哭笑不得。但這種反差萌卻讓人心生好感,我總覺得好像一隻狐狸被兔子保護。很少外食的她,很好奇我平常都吃些什麼,於是一次放學後,我帶著她看是吃自助餐或牛肉湯麵,她選擇牛肉湯麵,事後我跟她解釋半天,牛肉湯麵沒有肉,牛肉麵才有肉。

        考完大考成績出來,要繳交志願表,她邀我到她家住,順便一起討論怎麼填志願再一起提交。因為我們那屆是志願填寫新制的第二年,很多規則大家不是很熟悉,怎麼填會影響很大。她的父親經營鐵鋁窗小工廠,媽媽是全職家庭主婦,一到她家,悶熱的天氣讓同學直喊想喝柳丁汁。我看著桌上的柳丁說,直接用手撥或切來吃不就行了。她訝異地看著我說,柳丁是榨汁喝的,怎麼能直接吃?這下換我訝異地看著她,以為她在開玩笑。但見她的母親拿走一盤柳丁,到廚房榨了兩杯出來,我才第一次知道現榨果汁。城裡人果然很搞怪。

        她的姐姐是同一所高中的學姐,考前曾到班上跟我們談大考該注意的事,同學大一歲的哥哥跟我們同一屆考,所以她們家有兩個考生要填志願,非常慎重,整晚全家聚在客廳不斷分析討論。我在旁邊聽得頭都暈了,同學的母親看我愣在一旁,問我決定好怎麼填了嗎、我爸媽已經幫我分析了嗎?我笑笑說,大概想好了。其實根本沒有。

        許多的面孔在我眼前交織,硬幫我取外號,怕我孤單帶我去她家玩的同學,聽著她家人彼此交談時奇特的口音,原來她們是從緬甸遷過來的華僑;一位嬌小卻很結實的同學,在一次中午拿出特大號便當時,對我說她如何喜歡白米飯,每餐都要吃三碗,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訴說時陶醉的模樣;高二練儀隊身姿挺拔的同桌,總是不厭其煩糾正我的習慣或小錯,上了大學還特地寫封長信責怪我沒有聯絡,她習慣性的吭哧鼻音彷彿從紙端傳過來。

        在一次放學前的例行掃除時,一位笑口常開的後排同學,突然從走廊跑進教室,抓著正在掃地的我,興奮地對我說,
    「我剛在走廊看著妳,突然覺得妳還蠻漂亮的!」
    「妳這是被傍晚的光線害的,只要角度對,這個時候誰看起來都好看。」
    「可是妳不覺得嗎?我們班有不少漂亮的同學…」
    旁邊另一個掃地的同學也加入陣營。
    「對耶,這麼一說,好像是耶。」
    三支掃把湊在一塊兒,我看著兩人從編號一號開始數起,猶如選妃一般,這個長得不錯,那個也漂亮,我不時插個嘴,誰挺有特色的…這麼一數,超過一半以上都被入選。没被自己選中的兩個人,逕自談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就是這麼一群可愛的人兒,陪伴我度過青澀的十七歲,猶如綠薄荷般,散發出清新持久的涼味,久久不散。


--就要結束--


2021年11月24日

薄荷綠—Chapter 7.1


        我們開始忙著拍照,為畢業紀念冊準備,各自分組自行取景。我們這組到中正紀念堂,大家說好服裝一致,裡頭白色套頭,再穿上制服黑長褲,春寒料峭卻讓我穿出一身汗,十七歲的我們被定格成一幀幀的照片。日子就這樣緊鑼密鼓的過去,我們即將面臨畢業後的大考。

        隨著畢業典禮結束,有三個多禮拜的自修時間得自求多福。我們的國文老師,認為還有重點要加強,還特地協調時間地點,安排我們全班到補習班上課,當然完全免費。大家擠得滿滿當當,有一位同學身體不舒服,臉色發白嘴唇發青,上到一半只能趕緊回家休息。愈臨近大考,大家的神經繃得愈緊。

        原本打算照以前的作息到學校自習,傍晚再回去,但基督徒的室友特意借了教會聚會的場地,除了週日教會要使用,週一到週六可以讓我們過去。室友提議我們四個高三考生一起去教會唸書,一早過去可以唸到晚上九點,大家結伴比較有動力。我一聽懵了,十幾個小時待在同一個地方,怎麼可能受得了,没想到其他兩位都欣然應允,紛紛進入戰鬥模式,我只好乖乖地加入作戰。
        過了南門市場的天橋没多遠就到教會,聚會所是一排排長椅,我們各自佔據一隅,在自己的角落奮戰。每天大概八九點開始,一直K到晚上九點再走回住處,中間除了中午和晚上一起吃個飯,幾乎沒有任何交談互動,要看書要休息要睡覺自己決定。

        剛開始,我很不適應,幾個小時悶不作聲,在教會最神聖的地方,又不好意思做其他的事或弄出太大聲音,一整天下來搞得都快自閉,坐得骨頭都要散了。看室友早上坐東北角,下午搬到門口旁,隔天又換西南邊,原本還想說,應該撐没幾天。没想到,大家的態度依舊很認真,口中不停地喃喃背誦,手上不停地塗塗改改,害得我也不好說什麼。剛開始,我看著看著就發發呆,或觀察室友們的狀況,要不就趴著睡覺,或到門口像麵店老闆一樣看著車流人流。過了幾天,我居然也開始適應了這樣的作息,不管有沒有背熟,盡量一本一本地看完,看能否在大考前看完一遍。這是我這輩子最用功的時刻,多虧我這幾個室友。

        計畫很豐滿,但現實很骨感。終究無法把三十幾本課本看完,歷史只啃了一半,看到高二上,國父思想趕在考前一晚,勉為其難地翻了上冊,下冊連課本都没摸,數學就有空的時候做一做題目,處於半放棄狀態。就這樣,我迎向最重要的大學聯考。

回想起三年前的北區高中聯考,因為路途遙遠報考人數不多,學校没有安排帶隊,老媽決定帶我借住從沒去過的舅舅家。那次陪考,說是老媽帶我,還不如說是我帶著老媽一路摸索,好不容易換了幾趟車找到板橋舅舅家,一到又急忙坐計程車趕去台北看考場,回到板橋老媽又帶我去附近另一個表舅家。我這才知原來在台北也有幾個親戚,他們一起來台北打拼了好幾年,只有過年才回一趟老家。

        一整天東奔西跑下來,已經累得七葷八素。直到晚上八點多才有機會一個人靜了下來,聽到老媽在隔壁客廳跟表弟表妹們說,電視小聲點姐姐明天要考試…原來老媽還記得我是考生。

        隔天一早没想到考場附近會塞車,還好我當機立斷提前下計程車,等我衝進教室一坐下,鈴聲正好響起。考完第一堂,我去找老媽時,不費半點力氣馬上就找到。只見老媽和表弟獨自佔據人來人往必經的中間位置,在地上鋪了報紙,兩人郊遊野餐般赤腳坐在報紙上,四周擺滿零嘴飲料。兩人邊嗑瓜子邊搖扇子,一看到我,立刻拼命揮手大喊「姐姐!姐姐!」,唯恐我聽不到,我簡直驚呆了。大家都在四下張望看這個姐姐是誰,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見他們愈喊愈大聲,我只好硬著頭皮趕快過去。

那次陪考簡直是場災難。

        這次聯考,我終於不必舟車勞頓,不用到處拜訪,也不會有豬隊友分神。跟班上許多同學同一個考場,心情上輕鬆許多,還有閒情四處打量。最讓我難忘的是,在中間休息時,看到一個考生,居然把高一到高三共六冊的課本拿出來翻,我簡直看呆了,她怎麼扛到考場的?到底扛了多少本?看著家長們一下子搧風一下子遞水,小心翼翼動輒得咎,像我這樣獨自應考的也所在多有。中午時看到同學的媽媽親手做的便當,我趕緊去找附近的飲食店隨便解決。不禁想起三年前老媽被我斥責,到底是來野餐還是來陪考的?幹嘛帶表弟過來?老媽委屈的說那些東西都是怕我餓才買的,怕萬一找不到人或有事要跑腿才帶表弟過來,畢竟人生地不熟。

        三年後的我,突然懷念起老媽那個委屈的小表情。

        這次大考,很幸運的是考題大概為歷年來最簡單最人性,大部分出自課本,尤其是社會組的數學,讓許多人拿到超乎預期的高分。我們班的升學率是當年全校第一,這樣的結果當然令人高興,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考得很好,也有人差點落榜。有位同學,她跟男朋友約好一起上第一志願,結果,男朋友因為數學答題卡塗錯一格,變成滿盤皆輸。同學考上第一志願的大學,卻因此結束一段感情。

        至於我,歷史沒有達到高標,國父思想連低標都不到,還好靠其他幾科的分數挽回。最混的我竟然是同室四個考生裡考最好的,當成績放榜時,我並沒有很高興,因為室友們的努力我看在眼裡。但現實就是如此,努力未必能取得好成績,但努力是我們達到目標前唯一能做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