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31日

薄荷綠—Chapter 4.2


高二跟高一最大的不同,就是因為分組換了一些同學,也幾乎全換上新老師,高二高三的老師基本上保持一致不再變動。新任導師也是一位戴著黑框眼鏡不假辭色的女老師,不同於高一時常神隱的那位,單身的她教我們社會科,雖然上課時數很少一週只有兩堂,但是不影響她對我們的督導,常見高高瘦瘦的她,風風火火踢踢躂躂地突擊教室,噼哩啪啦毫不留情地數落我們,彷彿任何事都無法逃過她的火眼金睛。

        上課最認真的首推我們導師的課,教的人認真十足,上課的人更是認真不敢造次,一向懶散的背會不由自主的挺直,因為一不專心粉筆馬上飛過來,下課還得立刻去辦公室報到。我們的英文老師是隔壁班導師,他總是慢條斯理一派祥和地唸課本,我時常在他平淡的語調中昏昏欲睡,偶而同學鬧起來,他根本招架不住。記得英聽課常放一堆英文老歌,我常懷疑是老師的個人偏好,不過我們也挺愛聽的就是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國文課女老師,常以過來人身份分享她自己求學的心路歷程。考進這所高中每個人都很會唸書,即使目前成績沒有很突出,但是到大學每個人會像魚游向大海,要我們相信自己一定會表現得很好。她每次會挑一兩篇不錯的作文讓同學唸給大家聽,再認真詳細的點評。但是在一次上課快結束前,她忽然說起自己的三歲孩子,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閉症這個名詞,她哽咽地說將辭去教職專心帶孩子,她沒辦法繼續陪伴我們。那時候的我,無法體會一位職業婦女在工作與家庭之間的掙扎,也沒有任何資訊可以理解自閉症到底是什麼,只是很惋惜這麼好的一位老師從此回歸家庭。二十幾年後,身為職業婦女的我,在面對意外懷孕狀況頻出之際,也毅然地選擇離開職場,直到那時,我才能體會,身為一個母親,在面對工作與生命時,別無選擇。

        班上有不少同學會在課後上補習班,南陽街的名師甚至比一些明星還有名,沒有補過習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補習,直到數學上到三角函數。我們的數學課是一位高高瘦瘦沒有戴眼鏡的女老師教,說實話,上她的課有上跟沒上沒什麼差別,加上平淡無奇的語調,很容易讓人走神,有時候會聽到她在台上突然自言自語,「這個要怎麼說才好呢…」其實她向來都沒怎麼解釋就直接唸過去,可能覺得反正我們會自己想辦法搞懂吧。所以那些SIN、COS、TAN我完全有聽沒有懂,問同學聽不聽得懂,幾個同學說去補習班聽啊,我第一次產生挫折感。

        於是在一個週六,中午放學後我跟著幾個同學走去南陽街,美其名去試聽。第一次見識到補習班原來長這樣,外表不起眼的狹窄樓梯,裡面藏著幾間很大又很小的教室。教室很大,可以塞滿來自四面八方五顏六色的學生,空間很小,一排排長窄桌緊挨著彼此僅留下中間走道。我很難想像坐在最裡面的人要如何上洗手間,一個個座位穿越過去要說幾次抱歉,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上到廁所…雜七雜八的思緒,在上課老師沙啞的麥克風聲中收回。

        聽了之後果然領悟許多,旁徵博引信手拈來,名師果然不同凡響。這是要付出代價的,晚上打電話回家,跟老媽說想去補習班補數學,老媽非常訝異,這是我從小大到第一次提出,老媽雖然不置可否,但我想到家裡的負擔,猶豫了起來。過幾天,又到補習時間,我跟同學說實在不習慣補習班動彈不得的狹窄空間,一坐就得兩小時,還是決定作罷。就這樣,我的補習生涯就此匆匆結束,萬幸的是,那次期末考我的數學糊裡糊塗考了全班最高分。當然,也僅此一次。

學校的活動在高二更多了,早中晚都要練不同的比賽項目,我們得利用課餘時間緊密地練習朗誦比賽、合唱比賽、大隊接力、球類比賽,除了學校一堆活動,還有校外的個人賽,像是歌唱比賽、英文演講比賽等等,老師先選出班代表參加校內比賽,再去參加台北市的個人賽,還要準備社團活動帶領高一學妹…學校既沒有開辦課後輔導,也沒有借用音樂美術體育家政等課程來上其他科目,完全照課表正常上課。記得有一次輔導課,老師突然要我們分組,每一組選用不同方式來詮釋同一個題目,我們組選擇戲劇,有的選座談會,有的是廣播。我第一次體會到上課也可以用這種方式,讓學生自由發揮,而不是只有老師單方面授課。學校高高築起的圍牆彷彿是要擋住外面的視線,讓一群女生可以肆無忌憚地盡情釋放所有的能量。

        學校在全校週會時,會請參加校外比賽得獎的同學上台表演。說實話,我聽了之後並不覺得表現有多突出,甚至不太明白為何會得獎,演說得中規中矩背得不出差錯,唱得平平穩穩還没班上同學有特色,也許這是幾十年前的氛圍跟標準,不需要特立獨行,但求平穩確實不出錯。只覺得那些同學真辛苦,校內比完校外再比,還得在全校幾千人面前再來一次…同樣內容得重複多少次?坐在觀眾席上的我不禁頭皮發麻。

        全校週會也會不定期邀請各界人士來演講。有次邀來一位畢業的知名學姐,她不僅是當時少見的女性官員,她的先生也在政壇風生水起,夫婦倆一時無兩,那是一場讓我幾十年難以忘懷的演講。歷來演講不乏勵志向上或心靈雞湯,主題不一而足。梳著包包頭穿著端莊套裝一身矜持的她,在主持人介紹完之後,就開始一連串不間斷的連珠砲,五分鐘過後語速不變,十五分鐘後依然不變…剛開始我以為會有轉折註解或評語,直到結束,她終於從稿紙上抬頭,一臉淡定地說,希望我們要了解時事的重要性。是的,她唸了半小時不間斷的國內外時事新聞。

        傳達時事的重要性固然重要,透過這個方式讓我數十年印象深刻,也算達到了她的目的。但也許是第一次出現電視報紙上的人物,也許她是當年少數活躍的女性官員,所以對她的演講抱持極大期待,不過現場報幕式連續唸半個小時的幾月幾日什麼地點發生什麼事,未免讓人心生疲乏。我不禁想起國中同樣在體育館的週會,那次美術老師上台對我們講何謂美學,他風趣幽默的談吐,讓我們這群鄉下孩子知道美的概念,可以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霎時茅塞頓開,至少不會讓我覺得這半個小時漏聽了也無所謂。

        高二有項獨一無二的活動,就是軍訓課的打靶。靶場位於北投復興崗,那時候總覺得北投很遙遠,是個軍事要地。面對真槍實彈的射擊,總有一點忐忑又躍躍欲試,行前對於槍的所有想像,在拿到真槍的那一刻,宣告破滅。囫圇吞棗地聽完教官的解說,還來不及消化,就一個個輪流射擊兩發,緊張地托槍瞄準按下,也不知道射到哪,就已經結束,只留下肩膀被槍托後座力撞擊的疼痛,和耳邊的槍聲殘響。這時才恍然,已經打過靶了。

        說是槍,還不如說是可以擊發的木棍,沒有電影中的帥氣流暢,只是真實的粗糙坦蕩,原來生命可以很簡單直白的一發就此結束。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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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30日

薄荷綠—Chapter 4.1


隨著高一過去,迎來了第一個暑假。

        我想要像大哥以前那樣,跟同學跑去山上打工摘水蜜桃,錢多又可以吃個爆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得住在山上工寮,這點立刻被老媽否決。為了打消我上山的念頭,老媽把表弟塞給我,讓我幫他補習他那無可救藥的數學,大家都覺得我看起來很有耐性,應該很適合當老師,但是,那僅止於看起來…不知道我在書桌前根本坐不住。會數學是一回事,教數學又是另一件事。沒幾天,我跟表弟兩人大眼瞪小眼,他無法理解我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

        於是我跟同鄉會認識的女生一起去打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家靠山木材多的緣故,所以家家戶戶都在做聖誕裝飾品的黏貼代工,也就是俗稱的外銷品。老媽曾經也嘗試過在家裡做代工,結果客廳茶几座椅折疊桌全都擺滿上千個等待晾乾的半成品,搞得没地方吃飯不說,老媽的急性子根本受不了分批晾乾分批收拾的等待,撞歪的還得扣錢,結算下來一麻袋沒幾個錢,已經快把她搞瘋了,於是草草結束。

這種外銷品碰到做工比較複雜或時間比較緊急時,不太適合放給家庭主婦,就由工廠員工直接做,說複雜其實還是挺簡單的,就是反覆黏得精細點。可能是暑假的關係,工廠裡男女老少都有,剛開始還試圖跟其他人邊做邊聊,到後來還真不知要聊些什麼,最開心的是下午三點工廠會固定發放點心,豆花、粉圓、碗粿不一而足,搞到最後我都懷疑是爲了點心才去打工。没多久,因為幾個台北同學要來老家玩而宣吿結束。

原本只有兩三個,没想到最後六七個同學跑來,大家擠在地上打通舖,看她們一臉興奮嘰嘰喳喳,對什麼都好奇。我們家很習慣有同學來訪,老媽常接待兩個哥哥的同學、當兵的同梯,有些人甚至在哥哥沒回家没放假的日子就直接來訪,只能怪老家附近是風景區,老媽接待太熱情,包吃包喝包住包玩。

        我帶她們去吃大樹下的肉丸,體會什麼叫真正的肉丸和喝到飽的大骨湯,去夜市「看」没人敢吃的爆炒田蛙,雖然我極力推薦吃起來像雞肉。我們到日月潭划船,到瀑布沖涼玩水,到還沒什麼知名度沒啥攤販的清境農場閒晃,看她們一路被懸崖峭壁的蜿蜒山路給嚇壞。回程轉車時,望著下面一汪碧綠的湖水,我提議穿過杉樹林走到湖畔,同學們憂心忡忡地看著沒有小徑人跡的樹林,我走在前頭闢出小路,在充滿風聲鳥叫聲的安靜林間,領著她們撥開雜草叢走到碧湖畔,在湖邊打起水漂。從高處俯瞰跟零距離的貼近是不一樣的感受,瞬間只覺得自己在天地間異常地渺小。

同學們興奮地來,依依不捨地離去,羨慕我住在好山好水的鄉下,卻不知每次離開老家,必需承受的鄉愁有多愁人。這是住在鄉下的日常,從小就很習慣周遭的人長大些就得離開,去異地上學或工作,當然,也有人倦鳥知返,被這一方山水留住。只是經過歲月的洗鍊之後,發現老家增添許多新的住民,自己卻已然成為過客。而台北猶如當年從高處俯瞰的碧湖,經過幾十年零距離的貼近,不知不覺自己沈浸其中,成為渺小的一員。

        高一結束也意味著決定唸社會組或自然組,我們班是社會組,所以唸自然組的同學得轉班,包括我的室友。雖說分班並不會影響到一起合住,但是熟識的大姐姐們搬走後,我對這個毫無色彩的狹窄學寮,以及没什麼生活機能的周遭環境更無好感,對機械式的對話和一成不變的風景,更加難以忍受。

        開學後,我決定開始找房子。大部份的人在開學前都已找好房子,同鄉的幾個女生剛好都住親戚家,沒法一起合租,那時候沒有網路也沒有仲介,只能看附近佈告欄的張貼去找。偏偏學校附近都是公家機關,招租廣告可以說寥寥無幾,好不容易看到,不是已經租出去,就是没聯絡上。在一個艷陽的週末午後,我終於約到一位房東,依據電話的指示坐了兩站公車,穿過大馬路在幾個迂迴的巷弄間揮汗如雨地反覆尋覓,才堪堪趕在對方指定的時間抵達。

        那是一處幽靜的日式房舍,等了許久,時間彷彿停止,一位年邁的外省老太太緩慢地走出來,招呼我進去。她問了我家裡狀況,包括老爸老媽做啥,最後打電話請一位伯伯過來跟我面試,還要求看我的身分證。通過了他們的審核後,雖然租金超支,看著庭院的枝枒聽著知了的殘響,讓我想起小時候住過的日式大房子,我決定搬過來。

        隔天,我攬了一輛計程車,經過了一年的春夏秋冬,我的行李不算很多,但已經無法隨手拎著上公車了。計程車司機是個和藹的中年人,看我大包小包站在路邊,還是個短程,非但不嫌棄,知道我是外地生,自己一人正在搬家,臨下車前,不僅不收我的錢,還說他有個跟我同齡的女兒,看我要不要過去跟她女兒住。我看著他誠摯的眼神只能說聲謝謝,堅持把車資放在座位上,最後他留下電話給我,說是萬一這個房東不好,可以來找他。

        我的房東太太是個獨居老人,她的先生已經過世,唯一的兒子剛去美國留學,所以才決定招租找個房客。她的身體不是很好,不太方便的腿腳撐著胖胖的身軀,走動一會兒就得喘氣歇息,她為我展示她兒子離開前,為她在床邊、客廳各處裝設的呼叫鈴,只要有狀況一按就會大聲響起。時不時聽她叨叨陳述兒子有多孝順,從小就很會唸書,一定會趕緊唸完回來…我看著陰暗的客廳,聽著時鐘的滴答聲,守著一院子的寂寥。

        我住的房間不大,就幾張榻榻米大小,直接躺在榻榻米上睡覺,平常我直接拉開左邊的落地門出入,踩著一塊石頭上上下下,不從右邊的正門進出,這樣不用經過客廳不會打擾房東太太,彼此都方便。屋外有個小小院子,一株夜來香時不時獨自散發出那個年代的氛圍,走出門是條幽靜的巷子,是一排排日式屋宇。這一帶是公家機關的宿舍,我時常會走不同的巷弄,沿著紅磚牆灰石牆看看會通到哪,順便欣賞不同的房舍與日常。附近有一棟佔地廣大的房舍是個將軍府邸,聽說只有三層樓卻有個電梯,每次經過我總會多看幾眼。

        出了巷子畫風迥然迴異,兩旁是櫛比鱗次的二手店,專門收購販賣電器產品、廚房設備、各種傢俱、中古商品不一而足,只見騎樓堆滿各式各樣貨品,狹窄的街道充斥來來往往的貨車,上貨卸貨好不忙碌,吆喝聲攬客聲喇叭聲讓這條小街充滿活力,跟隱藏在它背後安靜的巷弄大異其趣。我挺喜歡這樣的對比,在塵囂的背後安居落戶,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息。

        走過二手店街,再走到大馬路等公車上下學,就這樣我從走路幾分鐘又回到坐公車上下學的日子。因為鄰近河邊,大馬路剛好是跨河的橋頭,班上有個同學正好住在橋的另一端,跟我公車路線一樣,我們便時常一起搭公車回去,每次我們倆聊得興高采烈,卻發現她突然悶不吭聲,老是剩下我唱獨腳戲,幾次下來,我才發現,原來一站之後建中的學生上車,同學就變得矜持了起來,我只好習慣嘮嗑一站沈默一站的模式。

        放學回來得穿過橋下,特別的是橋下有個地下室市場,只開白天,等我傍晚放學回來早已收攤。裡面有家麵攤晚上照常營業,在漆黑的地下室獨樹一幟,亮著暈黃燈光等著晚歸的客人來到。那是個不苟言笑的外省伯伯開的麵攤,我總是點牛肉湯麵19元,有時候不小心會有一塊牛肉漏在碗裡。走過橋下,有生意很好的肉粽店、涼麵攤,兼賣味噌湯,還有個賣油豆腐細粉的路邊攤,兼賣甜八寶飯,附近還有一家港式燒臘店,推開透明拉門立刻人聲鼎沸,第一次吃細粉、燒臘便當都是在這兒。其中汀州路上的一家上海包子,才是我的最愛。

        第一次看到它們家的包子時,我深切覺得C P值嚴重不符,這是我看過最小的包子。包子不是應該大大的、熱呼呼的?怎麼比較貴又比較小,一個五塊,比小籠包稍大些(當然,那時我還沒吃過小籠包),得吃幾個才能填飽…懷著不甘的心情咬下去時,我立刻被細緻多汁的肉餡征服,更別說Q彈的白麵跟餡的比例搭配的恰到好處。一般的包子肉餡不會絞得那麼細緻,可以吃出肥肉瘦肉,麵體不是發得過頭鬆軟毫無嚼感,就是發得不夠細緻。這次的驚艷讓我馬上回頭買個豆沙包試試,事實上我並不喜歡紅豆,家裡很少吃,這是我第一次吃甜包子,果然綿密細緻不會過甜,一試成主顧,從此我的早餐有了著落。

        不管是台式、川式,粵式、滬式、江浙式,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房東太太的水餃。房東太太跟我的作息不太一樣,我們不會一起用餐。我出門的時候,她會請我幫忙順便買點東西,有時候是雜貨,偶爾是吃的,她最常吃的是現成的冷凍水餃。

        有一次,她請我幫忙買一瓶醋,等我買回來,只見她立刻倒了整整半碗的醋,夾起水餃熟練地放進碗裡沾滿醋再吃一口,看得我頭皮發麻…國中時,在廚房不小心打翻一小瓶白醋,那四散橫溢的嗆鼻醋味直擊心肺久久不散,成為我的夢魘,從此避之惟恐不及。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直接沾醋吃水餃,簡直打破我的認知。更沒想到的是,十年後,我的老公和公公竟然也是沾醋吃水餃,剩下的醋喝光不說,還加生大蒜!那氣味簡直是雙重爆擊。

        這條熱鬧有趣卻又寧靜自在的街道,就是廈門街。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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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8日

薄荷綠— Chapter 3.4

       

        

        感到不習慣的除了我,還有老媽。

 

高一上學期開學後大概兩個月,有天晚上房東太太突然告知有人來找。大哥帶著老媽來訪,我趕緊下樓三個人走在外面漆黑的巷弄間,拖著一路長長的影子,那種感覺很突兀,總覺得老媽應該在家裡,不是在這陰暗陌生的馬路邊。


安靜的住宅區沒有什麼店面,我們三人站在路燈下,一群群蚊蟲繞著路燈盤旋。我忽視老媽蒼白疲憊的臉色,不耐煩地問,

「怎麼來台北,發生什麼事!」

小時候的記憶湧現,深怕老媽是不是又重蹈覆徹。

「…我搬來台北跟妳一起住好不好?」

一時無語。

「…我可以在台北打工,我們兩個住在一起。」

我緩了緩氣,沒好氣地說:

「………妳說什麼?妳是不是又打牌輸錢?這次輸多少?」

「爸呢?妳有跟他說妳來台北嗎?妳就丟他一個人在家?」

「我不需要人陪,我可以照顧自己!」

 

一連串的問話,老媽啞口無言。我逼著老媽打電話給老爸報平安,我們找了一個公共電話,在漆黑的一隅打給老家什麼都不知情的老爸。當晚我們送老媽到車站坐夜車,只見偌大的車站人影稀疏,我們三人無語的等候如同黑夜般冷清。隔天,我照樣上學,老媽也回到老家,彷彿一切如舊。

 

寒假回去過年的時候,我發現老媽養了幾年的台灣彌猴小麗不見了,只剩泰國猴阿亮獨自在碩大的鐵籠裡。老媽說有朋友喜歡小麗,覺得養著挺麻煩的乾脆賣了。等我下學期放假回家時,阿亮和籠子跟著不見了。


從小老媽不管養什麼動物,永遠是三分鐘熱度,但這兩隻猴畢竟也養了幾年。有一次,當時還獨自一猴的小麗,趁老媽餵食的時候竄出籠子,老媽把我從混沌的午睡中挖起,要我去抓晃盪在電線和樹枝之間悠哉游哉的小潑猴,下面擠著聞風而來的左鄰右舍七嘴八舌地指揮,要我一下子爬屋頂一下子爬樹,小麗坐在樹枝上,好整以暇地邊舔毛邊瞄我笨拙攀爬的樣子,至今歷歷在目。


我當然不可能追得上動作敏捷的小麗,也許牠根本不知道我在幹嘛,在越聚越多的觀眾不斷的著急嘆息聲中,我的力氣跟羞恥心很快地吿罄。這次的脫逃,最終是靠籠子裡的香蕉,讓晚上餓了的小麗自動回籠。小麗這次出走,讓老媽決定幫牠找個同伴,來自泰國身材小一號的龐克頭阿亮於是加入。從此常看到小麗幫阿亮整理毛髮抓抓蝨子,晚上抱著阿亮相依相偎地睡覺。

 

老媽的三分鐘熱度,在我的腳踏車被賣掉之後,讓我徹底爆發。那是國中時老媽帶我去挑的,我一眼相中掛在牆上的淡紫色車身,老闆還說眼光不錯哦,是日本做的。每次回家,就會看到它停在院子裡。剛開始發現車不見了,我以為是老媽騎走了,但老媽早就改騎摩托車幾百年沒騎腳踏車了,她的身材根本也騎不動,老爸這幾年改騎速克達…等老媽一回來,我立刻急吼吼地迎接她。

「我的車被偷了!」

我一路緊跟著老媽,看她好整以暇地走進廚房放下一堆吃的,

「我的車被偷了啦!」

老媽回到客廳才慢條斯理地跟我說:

「賣了。」

賣了…賣了…我心中反覆出現這兩個字。

「反正都沒有人在騎。」老媽輕描淡寫地說。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老媽,

「這是我的車,你怎麼可以不問過我?你怎麼可以賣掉!」

我氣得跟老媽吼了幾句,就跑回房間碰的一聲關起房門。

 

這是我的第一輛腳踏車。身為老幺,我常得接收哥哥們的二手用品。小時候大哥有輛威風的小腳踏車,可惜等不到傳給我,就被他搞丟讓鄰居撿去,還鬧了一場風波,所以小學的我,是用老爸那台前面有根鐵桿的大腳踏車練習,車太高我搆不著踏板,没法坐上車墊,只能顛危危地側跨踩著踏板騎。直到國中,才終於有了這輛我的專屬腳踏車,騎到溪畔攔沙壩,找隱藏在草叢釣魚的外公,到偏遠山邊的同學家,一路被狗追趕到快斷氣,和同學迎著西北雨,瘋狂比賽到全身濕透滴水,在田邊路旁小雜貨店躲雨,等候春雷過去…腳踏車陪我跑遍許多地方的種種回憶,在老媽那句輕聲「賣了」,霎時被滿腔憤怒佔據。

 

直到二十多年後,為了載小女兒,我終於再次買了輛腳踏車。挑了一輛價格最優惠的普通車,載著小女兒穿梭在街頭巷尾時,才驀然回首,老媽賣掉的其實是回憶。

 

賣掉了就看不到了。

 

看不到了,就不會再想起,那些物,那些事,那個遠在異鄉的女兒。

 




        

 

2021年10月27日

海上光


我站在堤防上


往左

光從雲縫中穿越

幻化成無數的海上光

彷彿夜














       往右    

    風吹向天邊海角

一片蔚藍無止無盡

如永晝









     我想起了那首詩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應該往左  或許往右
    是夜夜奔波不息
    還是日日平庸嘆息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我站在堤防上
    日日 夜夜


2021年10月26日

薄荷綠— Chapter 3.3

台北的小吃其實還算可以,比如青蛙下蛋就深得我心,可惜搬走後就沒再看到,不像現在珍珠波霸滿街都是。花枝羹對山裡來的我,挺新鮮的,老家只有肉羹,更多的是一攤又一攤的肉丸。我們家旁邊的大樹下就有一攤,是從小到大最常報到的小吃攤,回到老家當晚必吃。心心念念的肉丸居然在台北遍尋不著,讓我實在難以理解。

直到有次偶然經過一個夜市,看到一整排攤子中居然夾雜一家肉丸攤,一開始還以為看錯,頓時欣喜若狂飛奔而去,終於可以大聲說句久違的「老闆,來一粒肉丸」……我很不願意老是說記憶中的味道總是比較美好,但現實就是這麼殘酷,難怪老家每個肉丸攤生意都很好。這家只有我一個客人。

        吃完後,我順口說,

「老闆,湯。」

「湯?什麼湯?」

「就…湯啊!」

「…我們這裡不賣湯,妳要喝湯,去隔壁攤子有賣貢丸湯!」

老闆不客氣地對我說。我這才醒悟過來不是每個地方的肉丸攤,都提供免費的大骨湯讓人喝到飽。付了比老家還貴的肉丸錢,我趕緊落荒而逃。


除了吃的,還有喝的水。我不喜歡喝水的習慣,就是在這幾年養成的。照理我可以每天灌兩大瓶的汽水,應該很會也很需要喝水。可是,台北的水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茶壺底很容易沉澱著一層垢。有一次我拿著一杯亮晃晃的水,陽光直射透明玻璃杯,照出細細小小密密麻麻的灰白色不明物質,我霎時頭皮發麻。也許是水管老舊,也許茶壺沒洗乾淨,也許應該怪老家的水質太好。無論如何我是沒勇氣再喝下去。

就這樣,我很少喝水,要嘛泡杯淡茶或加個梅子再喝,不然就多喝點湯代替。天氣熱時,週日我會跑到市場,汗流浹背地抱回四分之一紅色大西瓜,拿起湯匙開吃直接當早午餐,只要不是白開水就行。直到數年後水質變好,我才知道原來是新建好的翡翠水庫的功勞,可是習慣已經改不了了。


        有一次放學,在學校附近過馬路,同行的同學突然在斑馬線上大叫:

        「啊~啊~~」

        我整個人都驚呆了!

        「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我緊張看著張皇失措的她。

        「我…我抓不住妳!」

        「啊?抓什麼?」我懷疑聽錯了。

        「還沒有綠燈啊,妳就…妳就往前走…我,我抓不住妳,只抓到衣服…」

        她情急之下只好放聲大喊。

        看到同學著急又委屈的表情,我頓時愣住了。這是另一個乖乖牌同學,我時常會藉故帶著她壓馬路。因為我常不按牌理出牌,没在看燈號黃燈就走人,害得她提心吊膽,每次都要緊抓我的手臂,這次卻只抓到衣角,終於崩潰了。

        這實在不能怪我,老家沒有紅綠燈,過馬路向來各憑本事,自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過十字路口,往往都是靠眼神不到一秒的交流。來到都市,身體的慣性往往比大腦還快,還沒看見紅綠燈人就自然往前行,隨著時間過去已經警惕很多,但碰到巷弄身體還是會不由自主的移動。老家直到我大三才在幾個路口裝上紅綠燈,剛看到還覺得挺新鮮的,問老媽有沒有乖乖遵守,老媽轉頭哼了一聲。果然當裝飾用。

        前陣子過馬路,突然遭到兒子女兒輪番一陣撻伐:

        「怎麼没看燈號!」

        「當裝飾用喔!」

        …真的是因為旁邊有人走,就不小心跟著動啊。


        在老家不是靠兩條腿走,就是靠兩條腿騎腳踏車,只有偶爾去外地才有機會坐客運車,一個學期未必有一次機會。但在台北,坐公車卻是日常生活。一開始搞不清前門後門何時剪票,到後來熟門熟路隨時打盹。但是,那驅之不散的汽油味……至今想起還是不由自主的一陣噁心。那時候司機座位旁邊,就是巨大的汽車引擎,每每散發出一股汽油味,對於習慣迎風馳騁的我來說,非常痛苦。非必要,我一定遠離前排,剛開始總忍不住捂住鼻子,除非搶到靠窗位置,才敢大口呼吸,像不小心跑到陸地上的魚。

        有一次老媽跑來台北看我,她比我更嚴重,完全沒辦法坐公車。我們難得奢侈坐了計程車,那時計程車剛開始有冷氣,一上車,困在狹窄密閉空間中的汽油味,讓我跟老媽幾乎窒息,簡直要命。不到一秒老媽跟我立刻衝下車,在司機催促聲中,緩了緩氣再回車上,老媽立馬開了車窗,在司機的抗議聲中只能開個縫,我則龜息大法努力憋氣搞得自己快斷氣。司機一臉嫌棄,一副看我們鄉下土包子不識抬舉,不懂得享受冷氣。的確,直到老爸老媽因為921地震被迫離開老家,家裡都没裝過冷氣,因為那裡根本不需要。

        第一次坐車去新莊找大哥,也讓我印象深刻。先坐公車到車站,再走到開封街找客運停靠點,好不容易找到,已排成一條人龍。常常第一班車排不上得等下一班,坐上車過個橋又堵半天,停停走走昏昏沉沉之際,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向來靠窗外空氣才得以喘息的我,立刻被嗆醒。抬眼望去,遠方一排排工廠煙囪正放肆的排出濃煙…這個味道就是昭告新莊快到了,這一坐一個多小時。二哥的學校更是遠在泰山,緊鄰著桃園,好不容易穿過刺鼻的工業區到了荒郊野地,還得一路走上坡,學校旁邊還有個工廠,讓我嚴重懷疑一天到晚實習的二哥,是不是被學校壓榨勞力。

        在老家,走路到得了的地方叫近,需要騎腳踏車或摩托車的叫遠,坐車才能到的地方叫有夠遠。在台北,坐車二、三十分鐘算近,塞個四、五十分鐘是常有,不算遠,徹底顛覆了我對遠近的認知。在老家說走就走,時間很好掌握,但在這裡出行,得算上走到公車站、等公車、坐車、轉車、走到目的地的時間。我常會少估時間,老是在最後一刻趕上,搞得自己心驚膽戰。到現在還是改不過來這個習慣,可能潛意識覺得提早出行是浪費時間。這個遠近的認知,直到多年後出差北京才再次被打破,那裡四、五十分鐘的車程叫近,塞個一兩個鐘頭是日常。


        住在城市,動不動就得坐車,回老家,更是長路迢迢,一年來來去去也不見習慣。趕公車到車站後,再看是坐火車或客運到台中。那時候高速公路剛通行沒幾年,有中興號客運到台中,但不管哪種車,票都非常搶手,所以有所謂的野雞車出沒在高速公路橫行攬客,甚至直接在高速公路旁載客上車,險象環生。不像現在,可以一個月前電話或網路預購,當時只能前幾天到車站排隊搶票,碰上連假甚至得前一晚夜宿車站佔位。當年任何形式的票都會滋生黃牛,只是這個時期的黃牛得親自到場搶位。我只能當場買票,所以比較常坐火車,因為買站票運氣好的話,有空位可以先坐幾站,至少可以來回走動,不像客運車的站票,只能卡在固定地方動彈不得。

        剛來台北時,國中的學長辦了個同鄉迎新會,或者說水餃會。那幾個學長都是只聞其名,長年貼在走廊成績紅榜上的名字,當年別說隔一年,就是同年的男女同級生,都很難說得上話。那是男女分班、依成績分好壞班的年代。記得同鄉會有個學長,自告奮勇要幫大家買連假車票,打算清晨五點去排隊,再趕回學校上課,讓大家肅然起敬。這在當年是把妹的重要手段之一。

        台中火車站下車後,得再走一段路到客運站坐車,有站站都停的普通車,只停幾站的直達車,和有隨車小姐的金馬號。在台中火車站附近的路口,會有一群拼車的計程車掮客,在拉我們這些返鄉客。這種小型的野雞車,競爭也是異常激烈,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不是要回老家,兩三個人一擁而上緊貼兩側,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多少錢、馬上就發車,同意的話立刻帶去停在附近的車子上車。旁人看來,大概有一半人貌似被架走的,至於那匹馬跑不跑還得看你的運氣,如果你是最後一個乘客當然立馬出發,若碰巧是第一位,就得看那位掮客的帶客能力,只能乖乖坐著等候,走都走不了,因為司機在車上一旁盯著呢。我自己一個人不敢坐這種私人的拼車,只有偶爾跟老媽出行才坐,因爲有嚴重暈車症的老媽,没法坐客運,只能坐前座開窗吹風。

        那時到老家的山路一路蜿蜒,天氣好的時候風光秀麗,堪稱最美的公路,即使中途聽到此起彼落的嘔吐聲,飄來驅之不散的異味,看看窗外風景吹吹涼風來顆甘梅,就可以壓下緩緩上升的噁心感。一旦碰到壞天氣,車窗一關山路一顛,那酸爽的苦滋味簡直消受不起。不過這都不算什麼,有一次碰到颱風天,兩個哥哥正在回家路上,已經延遲許久。我們在家焦急等候,等到兩個人淋成落湯雞回來,才知道半路被幾顆房間大的落石擋住,無法通行,只能等另一頭的客運車開來,兩邊乘客輪流繞過巨石,彼此換車坐才回得來。

        這一條崎嶇的路,後來打通了幾個隧道,拉直了一些,公路局才終於願意從台北開通中興號直達老家。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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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5日

雨中花

 


    你在風中搖曳 還是顫抖

    你喜歡雨天 晴天 還是陰天



     飄落的雨 飄散的花瓣

    誰來給我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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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4日

薄荷綠—Chapter 3.2


來台北生活了快兩個學期,住的方面,畢竟租屋不是自己家,無所謂習不習慣,唯有吃的,是怎麼都不習慣。並不是說台北没啥好吃,只是對阮囊羞澀的學生來說,沒多少選擇。

        除了學校萬年不變的食堂,最常吃的就是自助餐。自助餐没啥好說的,大部份菜色都差不多,只差這家鹹點那家油點,餓的時候免費的湯多喝兩碗。早期並不是每家自助餐都提供免費的湯,有的話也就是剩下的青菜切碎煮一煮,好點的會加點碎豆腐,沒滋沒味,聊備一格。

        印象最深刻的菜,除了經典必備的三色豆,就是黃澄澄的咖哩,那是我第一次吃,在東吳大學城區部旁一條巷子。說實話,第一眼看到那道亮黃色,我懷疑那不是菜,怎麼會有那麼詭異的顏色。直到有一次,排我前面的一位勇士居然點了這道,老闆看我愣愣地盯著,就問咖喱要不要,我還沒回答就一湯勺過來。吞下水水黃黃的馬鈴薯紅蘿蔔,毫無嚼感,像是回鍋數次煮到糊透,奇特的味道說不出香,談不上好吃,只能說詭異。這是當年的台式咖喱,跟現在的印度咖喱、日式咖喱不可同日而語。印度菜會背負廉價的印象,應該是早年自助餐惹的禍。

        自助餐外,其次就是麵食。之前住在房東太太家,因為是住宅區,賣吃的不多,大家習慣家裡開伙較少外食。我常在小學旁的麵攤解決,不是陽春麵加蛋,就是榨菜肉絲麵。搬到這邊後,附近的選擇不多,我大部份就近覓食,吃來吃去就那條巷子,沒有興致跑到哪慕名而去,畢竟沒錢沒時間,圖個飽就行。有名的桃源街牛肉麵,雖不遠還是得走幾條街,說是街比較像巷子,只見兩旁幾家木造房子全在賣麵食,幾個店員在吆喝攬客,大部份是附近上班的大人去消費。去了一次點了餛飩麵,就沒再去過。

        一次週六,班上幾個同學討論中午放學去哪吃飯閒聊,我提議天熱去大方或無名冰果室吃剉冰,那是西門町最有名的兩家冰店,也是當年高中生必去的勝地。一位同學問我住外面都去哪吃飯,說她爸媽剛移民國外,她考上一女中所以没跟過去,現在住阿姨家。我一聽,跟我一樣獨居台北寄居別人家,正想和她分享如何節約吃飽之道,還沒開口,她就說:

        「上週我阿姨帶我去一家西餐廳,一份牛排套餐三百多塊,妳一餐大概花多少?」

        「……啊?套餐?多少錢?」我以為聽錯了。

「三百多啊,這是算貴還是便宜?」

        幾個同學沒人吭聲。

        我看著她真誠的眼神,這才確定她不是在顯擺,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千金。那時候牛肉麵一碗35元,我都點没肉的牛肉湯麵19元。三百多塊的牛排餐是什麼境界,我無法想像,鄉下連家牛排館西餐廳都没,到哪吃去。我直說沒吃過牛排,平常就吃自助餐、麵食之類。結果,另外三個同學也說没吃過牛排,於是我們私下約好趁著校慶那天,學校大門一年一次開放自由進出,我帶她們勇闖西門町,找家牛排店一起嚐鮮。

        到了校慶當天,原本預備跟我遠征的三個同學之一,早已打退堂鼓,她從小到大,每天行程三點一線,坐公車往返家裡學校,除此以外,沒有獨自去過哪裡,或跟同學外出過。她苦苦哀勸我們不要邁出校門,萬一教官點名查到怎麼辦,萬一迷路怎麼辦,說著說著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好像我們從此將誤入歧途。我拍拍小白兔,安撫了她幾句,轉身跟兩個同學去換便服,準備期待已久的西門町之旅。

        校慶活動主要集中在上午,教官第一次點完名,基本上就沒事了,其餘時間只是接待外人參觀。我們三人懷揣著錢包,興奮地穿著便服走出校門。雖說兩個同學都是台北人,但一個土城一個新莊,只是路過西門町没怎麼逛過,跟我這個外地生有得比,但我也僅僅只有大哥帶我去過一次,東南西北根本搞不清楚。我們一路像土包子東看西瞧,憑著我微薄的印象亂轉,尋找傳說中的西餐廳。我們事先說好預算盡量在一百左右,覺得拿著這麼多錢準備開葷,是一件大事,得慎重選擇,但我們沒有手機無法搜索,只能憑著雙眼雙腳四處找尋,結果大中午的,沒看到什麼西餐廳,有的話玻璃看起來黑漆漆地,讓人沒勇氣推開門,最後在轉角看到一家明亮的速食店,類似麥當勞的點餐招牌上,赫然有牛排套餐150元。三人討論了一下,今天不管怎麼樣就是要開葷,決定進店。

        我們三人點了店裡最貴的牛排套餐,櫃檯的服務員愣了一下,再三確認。店裡大部份座位在一樓,二樓就一排靠窗的位子,我們三人選了二樓最裡面,選這裡不是因為居高臨下可以清楚看到外面,而是因為沒什麼人。我們三人第一次使用刀叉很不習慣,小聲討論怎麼拿才對,戰戰兢兢拿著刀叉切肉,當然,都是等服務員離開後,才開始嘗試,但還是免不了刀子不小心掉落,於是三個人用二把刀輪流切換,當然,也是等服務員離開後。說實話,這次體驗並不覺得特別驚艷,味道沒有想像中好吃,就是一大塊肉,還覺得怎麼肉才煎八九分熟,應該事先問幾分熟,反正我們當時也不知道。就這樣,我們終於完成味道不怎麼樣的牛排之旅,吃完再趕回學校,換回制服等放學。


        但也不是沒有美好的美食回憶。學期結束前,社團活動快吿一段落,二年級學姐要交接職務給我們,服務隊的隊長邀請我們幾個下一任幹部到她家作客。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火鍋可以在家裡吃。我的老爸是廣東人,興致來了會帶我們去老鄉開的,鎮上唯一一家火鍋店。所謂的老鄉,我後來才知道,距離差了十萬八千里,所謂的廣東話也有地域之分,口音大不相同。老鄉開的火鍋店是用自己調製的沙茶醬,風味濃郁滑順,到現在我買遍市面上的沙茶醬,都沒找到堪比的口味,也許記憶中的味道總是最美好的。但我們只能偶爾光顧,吃的是沙茶牛肉炒麵,印象中只吃過一兩次火鍋,也没什麼特別的火鍋料,就是涮青菜豆腐跟現切的牛肉片。後來才知道,那手工現切的滑順牛肉沾上特製的沙茶醬,是何等少有的人間美味。

        到隊長家,除了我們,還有學姐的大哥二姐等家人,我第一次見識到用巨大的電碗煮火鍋。我們家要到一兩年後才添上火鍋電碗。學姐的二姐大學唸生物系,看我沙茶醬只加蛋黃,一邊涮一邊告誡我們,沙茶醬只能加蛋黃,不能加全蛋,因為細菌會穿過蛋殼跑到蛋白,蛋白會保護蛋黃,還猛讚我是行家,應該常吃火鍋。這次讓我見識到,原來火鍋可以放很多東西進去,想吃什麼就放什麼,讓我久違的大快朵頤一番。

服務隊的副隊長是我們班的直屬學姐,學期末也請我們吃飯,學姐的家長開車載我們去一家貌不起眼的餐廳,這是我少數搭私人轎車的經驗。印象深刻的是,餐廳不大,還得走狹窄的樓梯上樓才有空位。學姐幫我們點了排骨炒飯,是蠻好吃的,飯炒的粒粒分明,加上一片炸得酥嫩的排骨,但不至於特別開車過來吧,老媽那盤堆積如山的炸豬排也不遑多讓。


        直到多年後,一位香港同事請我們帶他去一家餐廳用餐,走到狹窄樓梯的轉角處,我才拾起相隔十年的記憶,原來當時那家不起眼的餐廳是鼎泰豐。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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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3日

薄荷綠—Chapter 3.1

        

               告別了溫暖的冬日,又回到陰雨連綿的日子。感受三個禮拜無拘無束的寫意生活,但一回到不知何時有人闖入的空間,無所不在的束縛如影隨形。在一次半夜中我猛然驚醒,耳邊彷彿還迴盪著報紙翻動聲,無形的毛線捆綁著我讓我快喘不過氣。

 

               開學後沒幾天,我忍不住問班上一個外地生,問她在哪租屋。事實上班上幾個外地生彼此並不怎麼熟悉,每個人老家不同都有各自的生活圈,有的人住親戚家,放學就立刻走人,普遍話都不多,大概是人在異鄉的關係吧。我跟這個同學没說過幾句話,她看起來挺嚴肅有點死板,剛好她的室友搬走了。放學後她帶我過去看,我很訝異地點距離學校這麼近,走路不到十分鐘,雖然簡陋,但別人都能住,沒道理我還嫌棄,就是價格貴了點。二話不說咬牙租了,不過就少吃點罷了,我請她幫我跟新房東確認入住的事,隔兩天週六我找了班上兩位同社團的同學,中午放學簡單吃過飯後,跟我一起回房東家搬家。


其實憑我那幾樣東西,自己隨便收拾一下就行。我們剛好在確認社團活動行程,同學聽到我竟然臨時決定當天搬家,房東太太還不知情,她們倆有點好奇。我靈機一動,請她們陪我壯膽,有外人在,房東太太也不好為難我。當房東太太看到我居然帶同學回來,一臉驚訝,短暫寒暄後,我立刻鼓起勇氣跟房東太太說,同學是來幫我搬東西的,我打算搬去跟同學一起住,很感謝她過去幾個月的照顧…房東太太瞪大著眼睛看著我,沒說半句話就跑回臥房關起門,我們趕緊進房間收拾東西。收拾的時候同學還說,房東太太看起來人挺好的,會不會有點可惜,就是房間很擠,三個人站著都没落腳的地方。我淡淡地說,晚上這裡坐四個人呢。我讓她們倆坐著,我三兩下就收拾好行李。


               這時房東太太來敲門,說莊阿姨來了,請我出來一下。這是我睽違五個月再次見到莊阿姨,房東太太又轉身躲進臥室,就我跟阿姨在客廳。阿姨不改快人快語,問我到底為什麼要搬,房東太太很盡心盡力,根本不是為了那點錢租給我,把我當自己人應該要惜福,一直勸說我留下…我靜靜聽著,等阿姨吿一段落,才說感謝莊阿姨過去的照顧,就是想搬到學校附近跟同學一起住,比較方便。阿姨又劈哩啪啦說了一堆,不應該這麼倉促決定,應該問過長輩,小孩子不應該擅自作主…看著莊阿姨不停開闔的嘴巴,我不禁想起第一次接到她的電話,依舊這麼犀利,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沒有阿姨說服不了的人吧。


「阿姨……我不是心理醫生,我没辦法治躁鬱症。」


阿姨猛然停住不再說話,第一次靜靜地正視我。

 

就這樣,我離開了第二個租屋。多了一個提包,裝冬衣和課本書籍,行囊比之前重了點,一手一個剛剛好。

 

               新的住處,距離學校才幾百公尺,位在總統府後方旁邊,門口不顯眼,一不注意就會錯過。在這片公家機關林立的區域,我很訝異怎麼會有房子可以出租。附近是東吳大學城區部,所以一半以上的房客是大學生。地板是水泥灰地,連個塑膠地板都沒鋪,兩人一間,左右各放一個單人鐵床靠牆,中間兩個書桌併靠著,窗戶特別小,對著另一堵牆沒有景觀,跟我原來的房間一樣狹小。洗漱淋浴是公共的,很像學校設備,更像軍營,連個交誼廳茶水間都沒有,除了洗漱時可以碰面,只能窩在房間裡,應該稱之為學寮,就是佔地理之便吧。


               讓我意外的是房東很年輕,我没法叫她房東太太,或許應該叫房東姐姐。她來收租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其他房客。想想這個地點能有房出租,應該是她家裡有軍政背景吧。偶爾看到她站在門口不知在眺望什麼,只見附近街頭的便衣軍人,不時偷瞄她清秀的臉龐。


               我跟新室友沒有多少話好聊,她戴著一副寬黑框眼鏡,對什麼都嚴肅以待,發現她實在分辨不出笑話後,我更不敢隨意跟她聊天。所幸,她也没多餘的時間哈啦,對她而言,除了上學和到補習班上課,其餘時間就是要拿來唸書的。我反而跟幾個大學生比較熟,洗衣服的時候一起聊天,還會邀我到她們寢室分享零食,幾個姐姐也都是一年級新生,如果是老鳥没人想住這兒吧。


有一次,一個大姐姐急急忙忙跑來找我,要我幫她打理頭髮綁個辮子,我一時懵了,姐姐到底是看上我哪點?我自己短髮齊耳不說,哪來的經驗。原來是她臨時要去聯誼,找不到人幫忙,逮住一個是一個。姐姐手拿著鏡子指揮,我戰戰兢兢試了幾次才綁起一個大馬尾,嘗試數次之後,只能勉強結了半根辮子,姐姐就這樣頂著半成品去聯誼。没想到獲得意外的好評,回來後嘰嘰喳喳抓著我説個不停,三不五時就要我幫她綁半節的馬尾辮。


不久,我也迎來了高中第一次的聯誼。因為是同桌發起的,只能共襄盛舉,聯誼的對象是同桌考上男生第一志願的國中同學,聯誼地點是在新竹的大學。這個我實在滿臉問號,聯誼跑這麼遠幹嘛,原來那所大學有個湖聽說很漂亮,可以順便參觀學校的環境,果然是好學生。因為一早要到車站集合一起坐車到新竹,同桌家在淡水比較遠,決定前一晚跟我擠,結果另一個同學聽到,也說要一起擠,三個人興致勃勃期待共聚一晚。至於室友,她對這種事當然是嗤之以鼻。就這樣,迎來了週六夜晚,當我們三人躺下時,這才發現完全忽略了那張狹窄的單人床…兩人還行,三人夠嗆,尤其夾在中間的我,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就這樣,我僵直了一整晚,迷迷懵懵也不知睡著沒就迎來天亮,當然是一臉菜色,但對我而言,聯誼真的不重要,只是湊個人數走個過場。


於是我掛著黑眼圈,隨便挑了件我唯二便服的其中之一,沒什麼好臉色地跟在同學後面走。一到車站集合,立刻發現同學換上便服,人都變了個樣,氣質也安靜了許多,我整個人在迷糊走神,只希望趕快結束好回去補眠。怎麼坐車走到哪兒都不太記得,直到行程突然停擺,我才大夢初醒打量怎麼回事,看大家在一堵柵欄前躊躇不已,一群男生嘀嘀咕咕推來推去,一群女生扭扭捏捏站在一旁。這是我認識的同學嗎?平常在學校不是大聲談笑風生,怎麼出了圍牆各個矜持了起來。問一下同桌怎麼回事,才知道大學湖畔正在整修不方便過去,想轉去隔壁大學,走到這兒正在討論是否要直接爬柵欄過去,如果調頭走原路就不知要走多久。等了好一會兒,我没好氣的直接率先爬起柵欄,那麼多格子比樹還好爬。爬到最高處,我往下一看,才注意到大家全傻楞楞看著我,幾個男生也開始加入行列。過了一會兒,有人說還是別過去有人穿裙子、萬一被查…已經爬過去的我,看著另一頭的男男女女,實在很想說慢走不送,我先走了。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再爬一次回去。


至於後面玩些什麼遊戲,我不太記得,就是該跑就跑該跳就跳,全程矇混過去,終於熬到坐車回去,立馬睡癱。回到學校,同學還會閒聊幾句,哪個男生對誰有興趣、同桌的國中同學已經對她提出交往、哪個男生其實跟別班女生在交往還跑去聯誼…原來八卦哪哪都有,不分年代,只是不小心還燒到我這裡,原來那個已經跟別班女生交往的渣男,聽說對我有興趣。跑來傳話的班上同學,還興奮介紹渣男的女朋友給我認識,那個女生剛好是她國中同學。我實在無語了,女朋友長得挺漂亮,是渣男眼瞎了,還是劈腿成性。我無語地瞪了瞪不知在興奮啥的同學,簡單回說,別來惹我。

 

學期結束前,學寮的幾個姐姐,找到了一個三房二廳的公寓搬過去了,還請我去參觀作客,坐幾站公車就到。没想到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到現在我還記得一開門姐姐興奮的臉龐,一路嘰嘰喳喳地介紹每個房間。


那是我最後一次幫她綁半節的馬尾辮。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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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2日

下雨天,你在等待誰



撐傘


灰色的雨霧

冷淡的風

默然消失的人群

掉落的瓷磚

潮濕的牆

寂靜無聲的廣場

一張大紅色驀然刺入眼底











下雨天

你在等待誰


我那抹大紅色老家的門

也曾在下雨天

佇足一位撐著傘

等待我歸去的人




2021年10月21日

薄荷綠—Chapter 2.5


寒假的來臨,讓我得以脫離北部陰冷潮濕的冬天,動不動就連日綿綿細雨實在讓人難以招架。在老家,我時常在西北雨的滂沱中渾身濕透地騎腳踏車四處跑,在颱風肆虐之際穿著雨鞋帶把傘去水溝踩水玩,跑到大樓的頂樓屋簷去看散落四處的閃電驚雷,就是不曾面對細軟無聲的陰雨綿綿。
        

        學期最後一堂課結束,立刻直奔車站換身便服趕回老家。正逢週六,再兩天就是過年,整個火車站爆滿,我只能買站票一路擠著站到台中,出了火車站再走到客運站,只見洶湧的人潮擠都擠不進去,根本看不到售票口在哪,我呆呆地站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找了個人問確認沒走錯,最後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衝,擠錯了再擠再排…不知反覆幾次,突然聽到熟悉的招呼聲,回頭接著又是一聲,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我竟然跟國中兩個死黨不期而遇。

        
        以前的天天見,到現在的好久不見。

        我們三個好不容易擠上臨時加班車,雖然是普通車,站站停靠而且沒有座位,能夠上車就謝天謝地,總比一直沒頭沒腦地擠在車站不知何時才能補到位子好。三個人挨著站在一起,嘰嘰喳喳地亂聊一通,就這樣一路磕磕碰碰聊了兩個小時,忘了我們天南地北的出發,不知已經站了幾個鐘頭。之後三十幾年,再也沒有這樣的偶遇。

        回家過年第一件事就是打掃,我跟老爸忙著洗紗窗。只見老媽來來回回載了好幾趟,卸下一箱又一箱,到我胸口高的超大箱,一箱的蘋果,一箱的蜜棗,一箱的柳丁,兩箱的黑松汽水,24瓶大罐玻璃瓶…扛到最後,我忍不住問老媽,這是餵豬還是打算批發?老媽說水果買一大箱比較便宜,她晚點再分送給外公跟幾個阿姨。果然老媽又當起鄰長來了,這是我們封給老媽的稱號,從小只要她炒個米粉、蒸個包子、炸個麻花,不管是什麼,一定是做一大堆分送出去。我看著三大箱水果,即使最後只剩四分之一,即使大哥有水果機器嘴之稱,也消耗不完啊,冰箱也冰不了多久,四分之三都送出去了有比較便宜嗎?

        隔天兩個哥哥回來了,這半年總算是全家聚在一起。除夕夜吃完年夜飯,兩個哥哥照例跑去找同學聚會,老媽出去打牌,剩下我跟老爸兩人苦守著電視。隔天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此起彼落,老爸準時在六點點燃門口長串的鞭炮,總是在這樣的炮聲雷動中驚醒,我才真的有過年的感覺。現在住在大樓禁止隨意放炮,不僅限時間也限地點,少了那份恣意也少了那麼點年味。
        
        我從小就沒有外婆,外婆在老媽少女時代就過世了,身為大姐的老媽除了愛當鄰長把東西往外送,還喜歡煮一堆菜在家請外公阿姨們全家過來吃。問題是公家宿舍很小,廚房是後來請人搭綿瓦加蓋的,雖然大了許多卻低矮陰暗,平常我們就在客廳茶几上吃飯,如果茶几擺太多東西,就支個摺疊桌,很少在廚房用餐。老媽覺得人多吃飯,客廳不敷使用,一直碎碎唸問我怎麼辦,我隨口說把廚房弄一弄油漆一下,隔天老媽不知從哪載了兩桶油漆回來就拍拍手走人。

        大哥過完年又去某個山地忙社團活動,二哥回工廠實習,我只好獨自跟油漆奮戰。那個年代不時興D I Y,哪裡知道清除舊漆、批土補土、貼側邊條、底漆面漆一堆的步驟,没人教怎麼做,我直接拿個板凳、地上舖張報紙立馬開幹了起來。櫥櫃桌椅能挪的挪,動不了的就塗看得到的地方,問題是還有長年沉澱的油垢污漬,累積在灶台窗台四處,免不了又洗洗刷刷。勞動了幾天,搞得頭昏眼花腰酸背痛,把灰撲撲的牆變成白色斑駁的樣子,怎麼都逃離不了牆面凹凸不平的本質,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看起來亮了那麼一點點,至少丟了不少老爸在辦公室亂買的一些東西,這幾天不是白費力氣。

        悶不吭聲的老爸,在我小學五年級戒了打牌之後,就無任何不良嗜好。平常不抽菸不喝酒,只有客人來的時候小酌一番,也沒有什麼興趣愛好,每天作息一成不變,幾點起床、上班、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都清清楚楚,聽到他的腳踏車聲和後來的摩托車聲,就知道現在幾點,我一直以為他唯一花到錢的地方,就是每個月的報費。

        有一天他從辦公室帶回兩支漂亮的手錶,說是送我跟老媽的禮物,讓我們驚喜不已,老爸竟然開竅會送禮物!看半天看不出什麼牌子,老爸說那是特別訂製的,外面買不到。我小心的戴著,老媽珍而重之的收著,只有在特殊場合才載。後來,老爸陸陸續續帶回來不銹鋼蒸籠鍋具組、絞肉機、燉鍋、刀具組…姨丈家不就在賣刀具?那時候沒有團購没有電視購物,推銷員最喜歡跑到公家機關推銷,什麼特別訂製手錶,其實是來源不明的話術包裝,看到辦公室有人買大家跟著一起買,還可以分期付款,每個月逮著發薪日來辦公室收帳,在同事面前誰敢賴帳。

        就這樣日積月累,電冰箱上面堆不下,漸漸地入侵廚房各個角落。除了老爸這幾年的戰績外,整理廚房時最讓我受不了的不是穩如泰山的櫥櫃,而是老媽那兩箱24瓶大罐玻璃瓶汽水,木框加上玻璃和汽水的重量簡直難以撼動,玻璃瓶還得小心伺候不能摔破,得連同木框一起退瓶給雜貨店。整個過年只有除夕夜開了兩瓶,之後沒有任何人想起它的存在。

        問老媽汽水喝不完怎麼辦,老媽要我去問店家能不能退,我跑去問那家比較遠也不熟的雜貨店,原本熱情招呼的老闆娘一聽退貨,没好氣的說這點錢也要退,要我把兩箱先搬回來,看狀況再決定折多少…我決定開始過鹹魚的日子,數了數剩餘的假期,決定每天至少喝一瓶汽水,目標兩瓶!哦,還有冰箱堆滿整櫃的蘋果,再不吃不知退哪兒去。於是,我每天一手拎著瓶汽水、一手拿顆蘋果到我房間,開始猛嗑猛啃的生活,一肚子氣。

        氣到極致,需要洩氣。想起老媽之前隨意載我到田間,正是休耕時節,整片油麻菜花田開出盈盈的盛黃,在暖冬照耀下迎風搖曳。於是我跟老爸借了他的寶貝相機,找了大個兒死黨來場冬日攝影騎車之旅,洩掉連日來積累的悶氣,曬掉一學期積壓的濕氣。這可不像現在各處收費的賞花花田,花型錯落有致田埂規劃一致,還擺個涼亭花架處處造景,方便遊客取景。這只是休耕期農人隨意亂撒的種子,等著年後翻犁當作肥料,美則美矣,但對習以為常的鄉下人來說…有點難以理解。於是,在巡田農人和路過鄉親好奇質疑的目光中,我在田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努力找路,一面拉著死黨趕緊擺拍,一面默默清除腳底的泥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曬夠了陽光,除卻了煩躁,我興致勃勃地直接殺到相片沖洗店,想趕快拿到照片。當年的沖洗店四處林立,堪比現在的手搖茶飲料店,幫你洗好裝好是基本,不僅拼誰洗得快,還大搞集點,集滿就送放大照,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把相機拿給老闆請他幫我取出底片,結果老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怎麼了?卡住了嗎?」
        「……妳是不是拿錯相機?」
        「沒有啊!我們剛剛拍完照直接過來的!」
        「……裡面沒有底片。」
        我趕緊拿回相機,拉著死黨,無視其他客人,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沖洗店。一出店門,死黨忍不住地捧腹大笑。

        我想起跟老爸借相機時,順口問的,
        「裝底片没?」
        老爸質疑了一下。
        「嗯…應該有。」
        「到底有沒有?」
        「啊,有啦有啦!」
        老爸不耐煩地說完繼續看他的電視。
        啊就不應該在他看電視新聞的時候借!

        怪我自己沒確認,怕打開會讓底片曝光,萬一又裝不回去,大個兒死黨技術應該不怎麼樣,大概没拍好…都怪老爸!我找了一堆藉口安慰自己小小受創的心靈,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擺拍。

        這下更氣了,回去繼續一手拎著汽水、一手拿顆蘋果上樓。

        嗑完22瓶汽水啃完整櫃蘋果,我的假期在打嗝聲中結束了。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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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chenxiaonan2021陳曉南

2021年10月18日

薄荷綠—Chapter 2.4

        再度回到台北,順利了很多,但還是有不習慣的地方。

        比如說複雜的門鎖,剛開始出門我都搞不清要怎麼打開房東家的大門。比如說鑰匙,在老家我從來沒帶過鑰匙,家裡的門也沒怎麼鎖過,甚至不知道我家鑰匙長什麼樣,萬一老爸不小心把外面大鐵門關上,就爬牆跳進院子,如果連門也鎖了,就把紗窗拿下爬進去,但在都市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常會忘記帶鑰匙,還好房東太太幾乎都在家。

        這次我又忘記帶鑰匙了,幫我開門的是被我霸佔房間的房東兒子,其他人都不在家,他剛好要從衣櫃拿些東西。我無所事事地坐在客廳等,不一會兒他端著一杯冰涼的果汁給我,讓我受寵若驚。那個年代很少看到同齡的男生那麼落落大方,不是冷臉裝酷,就是嘻嘻哈哈裝慫。

        晚上妹妹又準時到我房間報到,沒想到房東太太居然拿把凳子卡在衣櫃和床之間的狹窄縫隙,坐在那裡勾起毛衣…讓我體會到房間沒有最滿,只有塞得更滿的境界。

        感應到我驚訝的視線跟微張的嘴巴,房東太太看也不看我一眼地邊勾邊說:

        「人多注意力比較集中。」

        我無言地看向敞開的門外,是的,只要妹妹來讀書房門永遠開著。房東先生正把一張餐桌椅挪到妹妹的書桌旁抵著房門,若無其事地翻開幾張永遠也看不完的報紙…這是為了省電嗎?節儉的終極奧義。

        這就是讓我最不習慣的地方,幾乎沒什麼個人隱私的空間。從小我沒有鎖房門的習慣,但這裡時不時就會有人進進出出,而且不會敲門打招呼,一下子房東太太拿衣櫃東西,一下子妹妹要拿筆記…沒多久我開始鎖門,房東太太多次暗示不用鎖大家比較方便,幾次下來我也懶得每每都要起身開門,就等到晚上睡覺再鎖。

十月是放假最多的日子,25號跟31號都放假,但是一票難求的車票跟遙遠的路途,讓我沒辦法每次都回家,只能等到元旦連假才能回去。元旦那次回台北後,我發現房門正中央破了一個洞,一開始還以為眼花,仔細看結結實實的從外面往內扎進去,我聯想到上次國慶日回來,瞄到主臥室房門整個被卸下來…晚上我趁著空檔問妹妹怎麼回事,她低頭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說,我索性跑去跟房東太太說路上沒怎麼吃東西,請妹妹陪我去吃花枝羹。

        我們走在清冷陰暗的路上,我耐著性子默默等待,經過小學校門時妹妹突然一股腦兒向我傾吐,黑暗中的顫抖細語逐漸激動沙啞。

她的哥哥是家裡的不定時炸彈,跟家裡的人嚴重不和,有時候還會上演全武行。上次國慶日他猛敲主臥的門,她跟媽媽躲在裡面不回應,敲到後來他把門整個卸下。這次元旦,她哥和她爸爸打了起來,還是她媽請住在附近的舅舅過來才拉開,我房門的破洞就是今天下午她哥的傑作…我聽了簡直難以置信,那得有多大的蠻力,那個彬彬有禮的瘦弱男孩,這麼有力的嗎?手得有多痛…

我拉回亂飄的心緒,反問妹妹這問題持續多久了,妹妹告訴我已經三年了,有帶哥哥去看醫生,診斷為躁鬱症。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三十幾年前沒有手機沒有百度谷歌,我只知道這是狂躁和憂鬱的綜合症。我恍然大悟為什麼一家三口總愛往我這個最小的房間擠,不是人多注意力比較集中,是人多比較不害怕。

我從小住在公家宿舍,鄰居大部份是外省人來自天南地北,像個小型眷村,什麼情況沒見過,時不時傳來打罵吼聲,父打子叫家常便飯,夫妻互打也所在多有,大家沒事就去圍觀勸架順便嘮嗑,跟追連續劇一樣,只要不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對房東的家務事無從置喙,但我總會忍不住地想,在我看不到的背後不知發生多少事。

一次週六中午放學後,和同學吃完午飯,該去補習的去補習,該回家的回家,我慢吞吞地獨自晃到重慶南路的書店看免費的書。無奈冬日天黑得快,傍晚回去一打開房東家的鐵門,就聽到一個巨大的撞擊聲…我關上厚重的鐵門,走進沈悶窒息空無一人的客廳,沒有房東太太在廚房忙進忙出的身影,迴盪的鐵門聲更顯得滿室的寂靜無聲,彷彿剛才巨大的聲響是個幻聽。我走進房間正要關起房門時,房東兒子出現了,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忍不住走出來,對著他劈哩啪啦說了一大頓,激動之餘根本不記得自己具體說了些什麼,只見他安安靜靜微低著頭站在哪兒,不置一詞聽我數落,看到他沒有任何反駁,自己好言相勸了一會兒,看他點頭轉回去,我也轉身回房。

到底是誰給我的勇氣…我又犯了老毛病。小學三年級因為路見不平,被一個男生推倒後,讓我認知到男女力氣的本質差距,不管他是高是矮,我怎麼一激動就忘了房門上的破洞!

        晚上臨睡前,妹妹突然跑到我房間,興奮地對我說:

        「我哥居然對我爸道歉!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耶!」

        看著她發光的眼神,已經躺在床上的我,轉動準備休眠的大腦,緩緩想起似乎有這麼一回事,我最後要求他向他父親道歉,還拿了自己的老爸做例子,說句對不起沒這麼難…天啊,真是中二,難怪都不記得說些什麼,是潛意識刻意地遺忘吧。

隔天下午,我在客廳碰到老是在看報紙的房東先生,我們幾乎沒怎麼交談過,不知他是不是特意等著我,突然放下報紙對著準備要出門的我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只好禮貌性地坐下,剛好家裡沒其他人,一開始他東扯西扯,我也沒仔細聽,後來他突然激昂地說起自己小時候也是有夢想的,他想當總統!我一時懵了。

        我正眼看向這個長得不起眼的瘦弱中年人,他在這個家幾乎沒有聲音,平時騎著小摩托車上下班,當個不起眼的小職員,被老婆指使當個接送員,女兒看不起他,兒子還拳頭相向,大事老婆找妻舅商量,小事直接略過他。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小時候夢想當總統!我不是認為他自不量力褻瀆了總統這個名號,而是第一次體會到,原來路上的三姑六婆公園裡的大爺大媽,小時候都有自己的夢想,他們未必想要活成現在這樣。

        就在冬日寧靜的午後,我聽著他訴說人生的無奈,看著他滿臉生活的疲憊,隨著殘陽一起哀悼,埋葬曾經有過的夢想。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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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7日

薄荷綠—Chapter 2.3

國慶假期到了!時隔一個多月,終於等到連假!

        由於學校特殊的地理位置,國慶日前學校的小操場,開始出現阿兵哥集訓的蹤影,人數還不是很多。面對一撥撥高中女生對他們輪番的品頭論足,這群阿兵哥反而變成不自在的小眾,不小心看到有學姐大剌剌地在操場邊直接換運動褲,雖然有大黑裙遮住,阿兵哥們面無表情默默集體轉頭裝作一臉無事的樣子,還是讓人不禁讚嘆學姐們的淡定。

        而最淡定的非我們阿嬤級的體育老師莫屬。非常熱愛舞蹈的她,正好在教我們雙人舞,即使阿兵哥們就在眼前,她依然挺直腰背為我們示範,靈活地移動肥胖的身軀,一個人自由爛漫地翩翩起舞。我想即使我們不在場,老師也可以一個人一直跳下去。我們在阿兵哥面前轉啊轉,不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由於場地實在太小,我們只好轉移到地下室繼續轉。

學校每年要支援國慶日的排字表演,這是學校一位美術老師為了活絡賽事氣氛而獨創的演出,堪稱人造的特大LED屏幕。本來以為要去排字不能回家,没想到學校通知外地生不用參加排練,而且可以提早三天放假。等於我有整整一週的假期,而且不用搶車票不用人擠人,我簡直高興極了。


        第一次享受到別人都在上課或排練,只有自己獨享的假期。回家路上暢行無阻,簡直不要太快樂。

        第一天補吃了想吃的東西,第二天補睡了久違的懶覺,然後…

「王媽媽,XX回來了嗎?」

「她還要過三天才回來啊,妳回來了嗎?這麼早喔!」

「陸媽媽,XX回來了嗎?」

「她沒搶到車票,買不到的話,等25號行憲紀念日放假再回來。啊妳怎麼回來了?」

打電話過去,兩個死黨還没回來…


第三天我決定獨自騎著心愛的腳踏車,一路向北,到小時候去過的一個瀑布。以前只能坐客運車抵達,在老家只要不是兩條腿能走到的地方,扯上坐車總覺得很遙遠。路上没什麼人,除了經過學校會情不自禁加快速度外,我慢悠悠地踩著踏板隨意四顧,路過開始收攤的熟悉早市,晃過曾經遇雨摘下當傘的芋頭叢,騎過一片片搖曳的甘蔗田,大口呼吸空氣中久違的清新,不時交雜著各種肥料種植的土氣。

        一路向中央山脈靠近,隨著路越陡,氣跟著越喘,不時停下歇會兒,看看來時路的風景,吹吹不停息的涼風。不知何時風已息,聽到後方隱隱約約傳來淅淅娑娑的聲音,似遠又近,一陣又一陣,我不禁加快速度往前騎去,隨著聲音愈來愈清晰,一回頭灰色的雨幕遮天蔽日快速逼近,猛吸一口氣,催動久没鍛煉的雙腿趕緊衝刺,陣陣土壤草地的濕味撲鼻而來,滴滴答答聲緊貼耳後將至,彷彿一場無聲的比賽正在進行。放空一切專注踩踏只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不知何時驟然發現鋪天蓋地的滴答雨聲從耳邊離去,我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中央停下,回頭一望,大地向我展開的雨簾停在半路上,漫天飛舞地連到旁邊的眉溪與山邊,像一道隔開的天幕牆,我站在明亮乾燥的這頭對望。

        收拾起悸動的心情,繼續前行,悠哉遊哉的騎到瀑布附近,太陽又出現了,彷彿剛才那場雨没發生過。把車停在路邊,順著小徑走去,約莫十分鐘就到主瀑布,這是子母瀑布,繼續走上蜿蜒崎嶇的小路,盡頭處還有個小瀑布。


        小時候老媽帶我來過這裡。

        老媽的一個姑姑嫁到瀑布馬路對面的荒涼地帶,附近渺無人煙只看到荒草砂石。下了客運車,老媽帶我走進芒草淹沒的小徑,邊走邊碎碎唸,應該是這裡沒錯…我們在裡面鑽來鑽去,老媽後來直接用獅吼功大聲呼喊:

        「阿姑啊,我來了…」

        「阿姑啊,我來了…」

        這樣呼喊實在有點可笑,可是,居然有效!

        過了幾分鐘,終於聽到另一個聲音回應,愈來愈近,老媽在雜草中跟對方呼喊對話。我們順著聲音走近,看到淹沒在芒草中的平房,才鬆了一口氣。姑婆一家靠著眉溪畔築屋,在這裡開墾荒地,跟老媽大呼小叫的是姑婆的兒子,剛好在整理這邊的田地。因為前一天下雨,河水比較湍急,我們還得分批坐流籠過河,才能到姑婆家。簡陋的流籠架在溪流最狹窄之處,毫無安全防範措施,我只覺得興奮刺激,直待盪到一半獨自坐在搖晃的流籠上,看著底下湍急迅猛的水流,才有點後怕。


        我一個人走到主瀑布邊,坐上溪石沁入溪水享受清涼,看著瀑布上的七彩繽粉,思緒隨著回憶任意亂飄,躺在巨大的石坡上閒散地數著雲朵,度過無所事事的午后,再慢慢踩著踏板,一路下坡,恣意暢快地遛回去。


        回到老家,老媽騎摩托車帶我去外公家二阿姨家三阿姨家,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聊度過日常閒散的午後,每次回家走親戚是例行性公事。看完親戚後,老媽總會載著我問我想去哪,小鎮就這麼點大,所以我們倆每次總會挑一條路或某個方向往山邊田野騎去,沒有特別的目的地,隨意騎到哪走到哪,累了再往回騎。老媽總要我雙手緊緊摟住她胖胖的腰身,整個人趴在她背上才可以,我們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老媽喜歡叫我唱歌給她聽,興之所至,兩人一起哼。

        我們常常騎到沒路,被狗和鵝群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正值一大片白蘿蔔田剛採收完,老媽停下來跟田埂上的農夫聊天,對方說已經採收過幾輪,土裡剩下些小蘿蔔不採收了,我們要的話,自己挖自己載走。老媽興致勃勃地應好,不知從哪找來一個白色的大麻袋,就這樣我們倆踩進紅磚色土裡,徒手翻找隱藏其中的小蘿蔔,還好這些地已經翻過還算鬆軟。我以為收成過幾回了應該沒剩多少,是個輕鬆活,跟老媽說了好幾次夠了夠了吃不完,老媽邊撿邊指揮我說,可以送給幾個阿姨鄰居曬成蘿蔔乾,不要浪費…

        到最後裝了整整滿滿一大麻袋。腰酸背痛的我拖著滿腳的泥,拉扯齊胸高的沈重大麻袋拖到摩托車前面踏板上,看著壓扁貼地的輪胎,老媽老神在在地對我說安啦安啦,我坐上去抱著老媽那一晃,差點以為車子要解體爆胎,就這麼一路晃悠悠地,用不到二十公里的時速騎回去。

        還有一次,騎到一個偏遠社區,廣場上聚集一大群人正在吆喝,過去一看,原來是在比賽,只見一群人騎著各自的腳踏車在起跑點預備,比賽開始我看得一頭霧水,怎麼個個騎得歪歪扭扭,技術真差,有人早已支撐不住紛紛落地,旁邊的人還很興奮拼命加油。原來不是比快是比慢,中途只要落地就淘汰,看誰騎最慢到終點。

        只見一個老阿伯,騎著笨重支架的老式腳踏車,在一眾小朋友和青少年左支右絀當中,慢吞吞地穿越東倒西歪的車陣,成為唯一抵達終點的冠軍。接著是摩托車組,一群大人們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彼此摧著油門吶喊示威。比賽開始後剛才的吶喊變成聲聲哀嚎,有人爆衝不小心第一變成最後一名,有人倒地爆粗口,取笑聲不斷,結果是個媽媽戰戰兢兢地蛇行,歪歪扭扭地抵達,打敗一眾英雄。急性子的老媽看了也想躍躍欲試,一離開社區就有樣學樣立刻減慢速度,害得我們差點滾進田埂旁的水溝。

        幾天的假期悄然無聲地很快結束,很多東西沒法帶走。

        第一次自己獨自離開,更多的是面對旅程的忐忑不安。這次的離開,卻有股難以言說的不捨。我頭抵著車窗凝視著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刻進腦海變成一幀幀的相片,一陣無力感浸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只能倚著車窗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幕快速遠離,消失。

        終於體會到,這是我的鄉愁。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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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4日

薄荷綠—Chapter 2 . 2

    一天放學後,我回到租屋處,居然看到好久不見的莊阿姨。

    我還來不及打招呼,阿姨形色匆匆地示意我一起上樓。進房間後,阿姨不改快言快語,迅速簡單地說明房東太太當初是看她的面子才出租給我,這陣子下來覺得還是不適合租出去,阿姨已經替我找好另一個住處,讓我趕緊收拾行李,馬上就帶我過去,說完阿姨就下樓等我。

    我書包都還沒放下,就繼續背著動手整理我那簡單的行囊,十幾分鐘後我拎著一個包包下樓。

    「房東太太、莊阿姨,我整理好了。」

    正在跟阿姨聊天的房東太太訝異地瞥了我一眼,立刻低下頭不說話。

    「怎麼那麼快!這就全部了嗎?」阿姨嚇了一跳地說。

    「房東太太,謝謝你的照顧。」我笑了笑說。

    房東太太依舊不看我一眼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好了,那我們就走了。」

    於是我跟阿姨走回三個多禮拜前的來時路,只是行囊更重了些。


    我們坐同樣的公車回到阿姨家那站,我以為又要暫住阿姨家的客廳一晚,結果是繼續往前走,到另一條巷子。公寓對講機傳來一個有點神經質的慌亂聲音,請我們上樓。迎接我的是一個身材嬌小看似纖弱的中年婦人,眉頭凝結著倉皇,神色不安地領我們進門,讓我也無端地侷促了起來。新的房東太太是阿姨的鄰居,她兒子跟阿姨的小兒子以前同校,都和我同年,她兒子唸高工要住校,房間剛好空了出來。阿姨簡單地介紹雙方,交代了幾句後說家裡有事又匆忙離開了。

    我看著比我還緊張的房東太太,看著她在寬敞的客廳走來走去,一下子跑去倒水給我,一下子溜到廚房不知道在忙什麼,一會兒又鑽進某個房間,我獨自坐在客廳想跟她說句話都找不著空。等房東太太再度出現,我急忙站起來問是否方便去房間整理行李,房東太太愣著看我…好像打擾到她,但我還不知道房間在哪兒。房間門就正對著客廳,左邊是另外兩間臥室跟浴室,右邊是餐廳跟廚房,和寬敞的客廳相反,這個房間非常小,一張介於單人和雙人之間的床佔據房間一半,旁邊放著一張書桌就已經到牆,床尾靠牆那頭擺著一座厚重的衣櫃,幾乎沒有回旋的空間,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當當,連床底下都是,書桌前的一扇窗面向陰暗的後陽台跟鄰居雞犬相聞,只能長年拉起窗簾遮著。

    外頭門鈴聲響起,一陣吵雜聲後,接著我的房門被打開,一個女孩探出頭,原來是房東的女兒,小我3歲唸私立學校音樂班,剛放學回來。妹妹請我一起晚餐,我見到了身高不高的房東,妹妹的長相可以說集合了房東夫婦僅存的所有優點,稱不上漂亮卻清秀可愛。幾道菜的份量像測量般精準,連飯鍋的飯也是。只見房東太太熟練地佈菜給妹妹,在無聲的拘謹氣氛中,我趕緊快速吃完,洗好碗筷後就遁入房間。


    隔天早上,早起的房東太太跟我解釋不要用浴室電熱器,她用瓦斯燒一點水,可以兑冷水洗臉…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笨重的電熱水器,老家前幾年才開始安裝瓦斯熱水器,小學時我跟二哥還得負責燒柴燒水才能洗澡。聽完房東太太詳細解說整個流程後,我頭痛的看著那一小盆水,在房東太太注視下,慎之重之地從廚房一路捧到浴室,剛好夠浸濕洗臉巾,擰出的水洗完臉再搓洗,正好所剩無幾。

    令我訝異的是房東太太還為我準備早餐,雖說是順便,但我從小到大沒在家吃過早餐。誰說住鄉下一定早起,我爸媽就不是,從小我們都是自己起床,早上起來到爸媽臥室的抽屜拿一個銅板,自己去外面解決。其實也挺好解決的,因為只有兩種選擇,嚴格說來只有一種,除了季節限定冬天才會出攤的煎蘿蔔糕,我的早餐幾乎就是在轉角小店的菠蘿麵包、蔥花麵包、和炸彈麵包中選擇,因為這家小店只出這三種麵包跟吐司。所以當房東太太招呼我坐到餐桌時,我還有點小小的感動和期待,看到她小心翼翼捧著一小碗東西放到我眼前時,那點期待頓時顯得多餘,跟昨晚的晚餐一樣,既沒什麼色彩也沒啥滋味,是一小碗桂圓粥,幾顆桂圓粒浮在沒有甜味的米粒上。

    經過幾次寡淡的早餐沈悶的晚餐後,有一天房東太太跟我解釋全家要去附近她大哥家聚餐,我順勢說不用管我,以後也不用幫我準備早晚餐,但隔天房東太太照樣準備我的份。我忍不住在一次晚餐前跟她說以後真的不用再替我準備,我一切自理,不然實在過意不去。説完我立刻下樓覓食,回來後,小探子妹妹馬上跑來問我吃什麼,我隨意地說:

    「牛肉麵,挺好吃的,下次請妳吃。」

    其實我吃的是牛肉湯麵。

    從此,房東太太沒再招呼我吃飯,我也擺脫了夜晚跟白天時不時的飢腸轆轆。第二天一早,我跟房東太太說我不用溫水洗臉,熱水給妹妹用就行,就下樓去找早餐吃。

    附近住宅區沒什麼店面,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開門,我趕緊過去,老闆還在門口搬貨整理貨品,說還有十分鐘才開店,讓我自己進去看看。逛了一圈感覺沒賣什麼東西,比老家雜貨店的東西還少,終於在一個貨架上看見我熟悉的蔥花麵包。結完帳,走出店門抬頭一看,上面寫著7-11,我問老闆這是什麼意思,

    「這就店名啊,我們早上七點開到晚上十一點,下次不要太早來。」


    解決了共餐的問題,有一件事卻怎麼也無法擺脫。

    有天放學後,我發現房間多了一張書桌,我原本面窗的桌子,和新書桌併排面對另一邊的牆擺放,兩張椅子背貼著床…塞得更滿了。房東太太不知何時飄到我背後說:

「妹妹晚上跟妳一起唸,人多比較有讀書的氣氛…」

    從此以後,除非碰到練琴時間,妹妹七點準時到我房間報到。我實在不好意思說我很少坐在書桌前,但住在人家家裡,我也不好意思說些什麼,做完功課後只好裝模作樣東摸摸西摸摸,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先去洗澡。有一次晚餐吃的少,忍不住問妹妹附近有沒有宵夜,她想了一下,跟我說附近市場有家花枝羹。我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我請她吃,她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但馬上又搖了搖頭。

    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起身去找房東太太。

    「阿姨,今天在學校練得太晚,没吃什麼東西,我想請妹妹帶路去吃個羹,市場那邊我不熟,她功課都做完了,我們很快就回來。」

    阿姨遲疑了片刻,才點頭同意。我告訴妹妹已經徵得同意,她還不敢相信,走到外面大馬路她才笑開了嘴。妹妹像隻解放的小麻雀,在我身邊吱吱喳喳地打轉,我們倆沿著小學漆黑的圍牆緩慢前行。經過一大段安靜陰暗的馬路,前方驟然出現一個明亮攤子,走到攤前沒看到什麼羹,在附近繞了繞,就只有這個攤子。問了老闆才知道冬天賣花枝羹,現在賣青蛙下蛋,我直愣愣地看著招牌上『青蛙下蛋』四個字,證明自己沒聽錯。拉著妹妹一起坐在攤子前舀起夾著碎冰的青蛙蛋,這不就是巨大版的褐色粉圓嗎?鄉下老家的粉圓是一位外省婆婆賣的,她夏天推著一輛小推車,沿路用帶著點外省腔的台語叫賣「粉圓,粉圓喔」,賣自己做的白色小粉圓,配著糖水我嚼沒兩下就直接吞,婆婆冬天則改在十字路口定點賣煎蘿蔔糕,是我固定的早餐。

    從此以後,我總會藉機找理由買個筆、本子什麼的,帶妹妹出去請她吃青蛙下蛋,有一次還帶她偷偷吃碗麵,當然不可能太頻繁,前提是妹妹功課寫完、房東太太心情不錯。隨著妹妹這幾次的一路傾吐,我才知道她每天的作息,除了到我房間報到外,一三五練小提琴、二四六練鋼琴,週六老師來家裡上小提琴跟鋼琴課,她們音樂班每個人至少得學兩種樂器,小提琴是初學,鋼琴已經學了五年,但是鋼琴每個人基本都會,她打算再學豎笛…我想到前幾天班會為了合唱比賽,詢問有多少人學過鋼琴時,超過一半以上的人舉手,我不在那個「每個人」的行列。在老家,整個年級只有我班上一個女同學在學鋼琴,她家裡開貨運行住在院子很大的透天厝,她的阿嬤每次都用一顆外國進口的蘋果當作練習後的獎勵,所以我一直以為只有少數有錢人才學得起鋼琴。没想到,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女孩,打算學第三種樂器。

    妹妹還告訴我,要不是她媽媽很會打聽門路,憑她爸爸只是個工會小職員,她們家根本買不起這個房子。看著妹妹驕傲的神情,我不禁浮現寬大的客廳、塞滿兩張書桌的小房間、還有一堆上鎖的門,不管什麼樣的家,都有人為它捍衛為它守候。

    而我,也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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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2日

薄荷綠—Chapter 2.1

    我當然順利地到學校報到註冊,早上一路問人走半小時就到。原來就是要提早左轉再繞過一排排舊房子,就可以順利抵達另一邊的學校。幾個月後,那排房子被拆除,整條馬路拓寬。總統府前,從此再無住家。

    到學校領了一堆制服。除了平常的綠制服、運動服,最特別的是卡其色的軍訓服,女生是窄裙加船型軍訓帽,規定每週一穿。我總是不習慣穿窄裙,走路無法自由邁開步,軍訓帽還得用髮夾固定住,向來大剌剌的我實在覺得備受拘束。至於經典的綠制服,我是報到時才從學姐身上第一次看到,畢竟那個年代公立學校的制服幾乎都一個樣式,白上衣深色褲,我是第一次看到有顏色的上衣。這個顏色遠離淺淺可愛的蘋果綠,緊貼著深沉的墨綠色邊緣,好像故意卡在審美的最底線,不怎麼討喜看久了也還行的臨界點。神奇的是,開學後我發現很多同學過膝的黑長裙明顯變短,長長的短袖也修短了,原來制服可以修改。當然還是有人跟我一樣,照常穿著死氣沈沈的超長黑裙。

    開學讓我最訝異的是,第一次報到時看見的小廣場就是全校的操場。讓我這個國中有四百公尺操場,外加小廣場和體育館的鄉下學生有點難以想像。不僅校園空間小學生人數還超過一倍…到底要怎麼塞啊。結果就是大家到處搶場地,校園人滿為患,甚至常跑到校外做練習,比如旁邊小小的林森公園或後方的中正紀念堂。但運動會的大隊接力就沒法到外面練習,跑道常擠得水泄不通,不小心還會接錯棒,偏偏這個學校特愛辦活動,一年到頭同時有好幾個項目,每個年級都有不同的球類競賽和藝文比賽,大家只好努力錯開時間,結果愈約愈早越練越晚,早上練合唱、中午練籃球排球、放學練朗誦…還有各自的社團活動。校園每個角落永遠充斥著各種聲音,吆喝聲、加油聲、歌聲、樂器聲不一而足。

    沒有最訝異只有更訝異,等到高一上游泳課,我被泳池的規模嚇到了。老家是個不靠海的小山城,直到我國二時才在學校附近蓋了一個標準游泳池和一個兒童池,學校會安排我們走去上游泳課。國中上課的年輕女老師每次都穿著短袖長褲站在池邊,口頭教我們如何自行練習踢水後,就去一邊納涼,效果可想而知。初見高中這個泳池我以為是兒童池,只有老家標準池的一半大,高度就到脖子。但小歸小,要求卻一點也不含糊,只見五六十歲的阿嬤級女老師,挺著豐腴的身材穿著泳衣,親自示範如何跳水,大家程度不一上課時數不多,老師要求我們至少學會跳水,免得萬一落水慌張失措。考試時老師不管我們是用走的還是游的都行,就是考一趟的距離,不會換氣的我一口氣憋完剛好游完。好笑的是用走的同學,居然比努力游半天還在原地掙扎的同學快,旁觀的我們忍不住狂喊:

    「用走的!用走的!」

    新生似乎注定分配到最老舊的教室,高一那棟樓跟圖書館依現在標準應該可以被列為危樓,只有沿著馬路的二三年級教室做為門面堪稱尚可。開學坐在陳舊的教室裡讓我想起國一也是坐在最破的一棟樓,只是國一教室窗外是滿眼的鳳凰綠樹,這裡只有滿眼灰色的建築。幾個二年級學姐介紹了一下學校該注意的事情後,帶領我們做自我介紹。當同學一個個上台,我不禁開始緊張了起來,趕快想該說些什麼。臨到我時卻沒有叫到我的名字,心想是不是名字被擺到最後,苦苦等到最後竟然還是沒叫我,讓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犯迷糊跑錯班。在我驚疑不止之際,已經進入另一個環節…後來我才知道,班上有個同學名字跟我只差一個字並列一起,是學姐漏了。班上近五十個人,即使自我介紹當下也不會有人記得多少,這個無心之過卻如鯁在喉,似乎冥冥之中自己已莫名其妙地被排除在外。

    初見導師,我整個目光只看得到她那付黑色蝙蝠俠眼鏡,矮小纖細的身板坐在講桌前,以音量不大卻自帶嚴肅的語氣,用外省人標準國語淡淡地說她的一些原則。具體有哪些我根本沒在聽,但是她的一句話,卻讓我僅記了數十年。

    「妳沒有權利要求別人了解妳,憑什麼別人一定要懂妳。」

    我盯著蝙蝠俠鏡片後閃現的犀利眼神,後面的話語早已忘光,頓時覺得城市老師高大上了起來,彷彿隱於市的女俠坐到我面前。也許面對一班小學霸有必要一開始就提醒,這個世界不會圍著我們打轉。到後來,我理解到,她也不會。

    女俠導師除了國文課跟班會不得不出現的時間外,幾乎神隱。

    剛開學的課間時間,就是各社團輪番上陣的舌戰時刻。學姐們疾勁如風,穿梭來去,為數不多的社團快把我運行緩慢的大腦燃燒殆盡。我選擇了一個服務隊,假日到老人院孤兒院探視,這個社團平時沒有什麼特別活動,主要是在學期中的假日會安排探訪行程。當時升學只有一個路徑,就是聯考一試定生死,所以還是智育發展為主,師長不會特別鼓勵參加社團,平常只有聽到各式各樣的樂器聲,才比較感受到社團的存在。唯一比較特別的是樂儀隊,這是學校的門面,樂隊有成績的要求,儀隊有身高的要求,剛入校的新生還不能參加。在那個注重榮譽校譽的年代,有不少人想加入,但對放假只想回家的我來說,根本不可能跑去自討苦吃,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我還是彎腰馱背,而我同桌儀隊到現在幾十年過去,站姿還是直挺挺。

    面對開學要適應的地方不少,多多少少總能應付得過去,溫水煮青蛙時間久了也習慣,但有一個地方,是我三年來怎麼都無法適應,時間越久越無法忍受!那就是中午的食堂。學校中午不准外出,更沒有所謂的外送服務,幾乎都是帶便當去蒸,但外地生,只能天天依靠學校唯一的小小食堂。

    那是位在一個很奇特的地下室,老遠就可以聞到萬年不變不可言說的味道,是混合各種陳年食材加上地下室滯悶潮濕以及各路神仙調料烹煮後融合為一的神奇味道,獨一無二,聞之數十年難忘。食堂由幾個外省老兵經營,當然便宜量又多,永遠就是那幾道菜。有一次,好不容易克服了生理排斥,拿著餐盤在那幾道菜中猶豫不決,點向地雷最少的玉米三色豆,結果隨一勺舀上來的還有一條拇指粗長的白色大蟲,我硬挺著快窒息的身軀捧起暫停的小心臟,默默轉身離去,不顧身後不斷用鄉音呼喊的老伯:

    「統靴啊,菜啊!菜啊!」

    我承認我很菜,那條白色大蟲整晚不斷在我腦海蠕動。

    我不得不怪罪國中三年中午送便當到校門口給我的老媽,不僅現炒現做還有水果跟湯,簡直無法相比。

    來台北半個月後,老家隔壁大我一歲的青梅竹馬小姐姐來看我,她讀北部一家商專,趁著開學前先過來跟我住一晚。她的到來讓我開心不已,終於有個熟人可以說說話。小姐姐很訝異我住在這裡,簡易的浴室好像回到阿公家三合院的日子,除了不用水井打水。小姊姊直呼在大都市裡居然有比鄉下更鄉下的地方。

    我們倆人並排躺在大通舖般的床上亂聊一通,我繪聲繪影地說這個店面看不出在賣什麼東西,雖然整面牆類似中藥行的櫃子,可是我沒看到任何藥材,白天偶爾看到一、兩個人來串門,根本沒啥客人,二樓就兩間通舖跟簡陋的浴室,平時根本沒人住,我住進來後房東先生偶爾會住隔壁,以前這裡可能是某個神秘組織的秘密聯絡站、轉運站…小姐姐被我説得一愣一愣的,倆人整晚嘀嘀咕咕不知到幾點才睡著。

    可惜隔天她就去學校宿舍報到了,留我獨自一人繼續面對神秘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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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1日

薄荷綠—Chapter 1.3

        半個多月後,我獨自北上。

        老爸要上班,老媽暈車最怕坐車,大哥又出門不知忙啥去了,二哥還在工廠實習,帶老媽還不如我自己去,於是變成我自個兒去台北。兩個死黨一北一南,都唸五專住學校宿舍,只有我要開學了還不知住哪兒,連個聯絡方式都沒法給。記得行前為了整理行李傷透腦筋,不是因為東西太多,而是根本沒啥好帶的,就帶了一套便服、換洗衣物用品、鉛筆盒、畢業發的英漢字典、一條薄被跟小枕頭。可能是潛意識覺得隨時可以回家吧。
    

        憑著之前的印象,我一路心裡念叨著:客運車下車的地方不是台中火車站,還得走一段路,台北車站的前一站是板橋,到了火車站要走地下道出去,找莊阿姨家的公車站牌,她家那一站叫啥來著…就這樣我終於抵達台北車站,也通過地下道的考驗。我根本沒動腦,跟著人潮走就對了。結果公車站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一個女學生,對方頭都沒抬只淡淡地回「不知道」。


        受挫的我轉向大媽求助,熱心的大媽帶我拼命往前鑽,快到站牌時正好公車來了,趕緊催促我追上車。我氣喘吁吁地沉浸在城市陌生人的溫情中沒多久,逐漸發現站牌名好像對不上,建築物似乎也不太一樣,緊張地問旁邊的乘客,才知道坐了反方向…折騰了一番,才終於坐對車。從此我養成了一個習慣,不管坐什麼交通工具,一律選擇靠窗的位置,至少站牌看得清楚點。

        但坐窗邊不等於認得路,我不小心提前一站下車。


        不知下一班要等多久,怕阿姨久等,估摸著沒多遠,決定走一站的距離。頂著八月下旬的大太陽,再簡單的行囊也會重,我猶如沙漠中的旅人,揮汗如雨地找到莊阿姨家。按了門鈴,陌生的聲音傳來,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想了一下才說,我是以前的鄰居來找莊阿姨幫忙。終於碰到久仰的小兒子,一張臭臉一語不發地讓我進門,我獨自愣坐在陰暗的客廳裡等。天黑前莊阿姨終於急急忙忙趕回來,晚上我們三人在餐桌上安靜地吃完飯,阿姨在客廳靠近廚房的角落擺了一張摺疊床,上面有個遮廉拉起來隔絕。吃完飯我就在躺在上面度過漫長沈悶的夏夜。

        隔天,阿姨帶我去看房子,先去離她家不算太遠的租屋處,我們在一座夾雜市場跟公寓的龐大眷村迷宮中轉來轉去。一路上阿姨撐著傘頂著熾熱的陽光,我拎著行李跟在旁邊聽她子彈般的語速,述說自己是兼職記者幫一個地方小雜誌寫寫稿,有時要幫忙採訪,還要忙家裡的事,每天忙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找到地址,屋主卻不在。我們走出迷宮坐公車去她朋友介紹的另一處房子,說那裡距離學校比較近,可以走路上學,沒租過人,是因為認識才願意租出去。

        下車後我們又鑚進另一座迷宮,那是位在一個市場裡的木造小危樓,一樓是狹長的小店面,走上嗝吱作響的狹窄樓梯,二樓隔成兩間房,明顯地已經很久沒人住了,只有暈黃的一顆小燈泡,像夜燈一樣。房間靠牆是一整面的木頭通舖,睡3個大人都沒問題,然後就是一張桌椅,連個檯燈都沒有。轉完一圈,阿姨跟房東太太打完招呼,交代幾句後很快就離開了。

        打掃完房間已經是夜幕低垂,飢腸轆轆讓我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了。打起剩餘的精神,我第一次獨自在台北覓食。我在早已關門空盪盪的市場巷弄中亂轉,終於在一條巷子看到一攤路邊自助餐,就這麼吃了我的第一餐。想到從此都要這麼打發三餐,開始有點淡淡的哀愁。晚飯後,找公共電話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告訴家人終於找到住處。第二天頂著一夜沒睡的黑眼圈,一早就被市場開市的各種聲音吵醒。我受不了白天跟夜晚的暈黃,除了採買日用品外還買了個檯燈,剛好是綠色的,沒想到這個檯燈只在大學時換過一條電線,就此跟著我度過三十年的漫長時光,直到最後找不到地方換電線,只好宣告壽終正寢。

        到底要怎麼從這裡走到學校?我忐忑的問樓下看店的房東太太,她面無表情的跟我說一直走就到了,然後微微蹙眉,好像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讓我不敢再多問一句。晚上覓食完,我實在忍受不了逼仄的房間,忍不住跑出去透透氣。走出市場到大馬路,心想往北一直走就對了,走著走著發現沒多久就到中正紀念堂,我好奇地跑進去逛一逛,發現巨大的廣場有很多大媽跟著音樂在跳舞。果然每個時代的大媽都一樣,只是放的歌曲不一樣,那時候放的大部分是『藍天白雲』這種正向歌曲,或是土風舞樂曲之類,也有一些練太極或其他武術的小團體。


        我坐在大階梯上支著頭看著下方跳舞的人群,休息片刻正想站起身,一個外省大爺經過我身旁嘟囔了一句。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口音的關係還是太過訝異,片刻後我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晃什麼晃,落翅仔!哼~」
        待回神,大爺早已走遠。


        我緩緩起身,低頭看下自己到底哪裡像落翅仔?一件舊上衣加長褲,頭髮剪到耳上比齊耳還短,土到掉渣根本不像城市人的打扮啊!一頭霧水的我越想越氣,怎麼可以話撂下人就跑!難道是因為我穿拖鞋的關係?城市人不穿拖鞋嗎?我只是在附近走走都不行嗎?就這樣我的第一次中正紀念堂之旅被這位大爺給破壞殆盡。

        走出來後,想到馬上就要去學校註冊,應該要趕緊探路才行,到底是先回去穿鞋還是直接走?我內心小小掙扎了一番,為了表示對大爺的抗議,決定說走就走。繼續往北前行,沒有店面路越來越黑,我心裡七上八下,這路對嗎?路這麼寬連個路牌都沒有,車好像沒幾輛,問題是,根本沒人…偌大的馬路旁是悉悉索索的樹影跟烏漆抹黑的建築,一個人影都沒,我到底走到哪兒啦?


        正在徬徨四顧之際,突然冒出一句厲聲,
        「妳在這裡幹什麼?」
        嚴肅緊張的責問害我差點叫出聲!
        一個背對路燈的高大身影不知從哪竄出。
        「我……我是來找路的。」
        「找路?這個時候?妳要去哪?」一副不相信的語氣。
        「我…我要去學校。」
        「這裡沒有學校!」
        我實在沒有勇氣問對方,回了一聲弱弱的「喔」,就立刻默默轉身往回走。
        我不敢回頭看,總覺得對方的視線一直跟在我背後。


        後來,我才知道,對方應該是駐守總統府附近警備總部的便衣或憲兵,那個時間點沒有人會在附近晃悠,也不會有學生晚上穿著便服拖鞋在總統府附近找路,那是個還處於戒嚴時期的年代,晚上會放拒馬封路,車子得繞道走。


        那條路就是凱達格蘭大道的前身,當時叫做介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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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9日

薄荷綠—Chapter 1.2

       但不是所有的船從此就一帆風順。

        那天家裡來了一通電話,我接的。

「喂,請問這裡是陳家嗎?」一個說話很快很幹練的聲音傳來。

        哇,挺有禮貌的,我們這裡大部分都直接問「你姓陳嗎」。

        我一說是,對方飛快說了一大堆我來不及消化的訊息。噼哩啪啦說完一大串聽我沒反應後,她才說:

「那妳家大人在不在,可以請妳爸接電話嗎?」

那個年代沒有詐騙電話的顧慮,我立刻叫老爸來聽。

        老爸一開始皺著眉頭趙錢孫李猜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如釋重負地掛下電話。

        我眼巴巴地過去問對方到底是誰,老爸頓了下,

「好像是莊太太。」

「誰?」

「她說是以前我們在南投宿舍的鄰居,他先生調到台中後,又調到台北。都超過十年了。」

「你都不記得她了,她幹嘛打來?」

「她前陣子剛好回南投宿舍看老鄰居,剛好到我們舊家隔壁的劉媽媽家串門,她小兒子跟妳同年,劉媽媽跟她說妳考上一女中,把家裡電話給她,她就打來了。」

「喔,然後呢?」

「唉,就寒暄一下,說有事可以找她,還問妳住哪兒呢。」

        說完老爸繼續看他的電視新聞。不經意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我。

「爸,那我到底要住哪兒?我要去學校報到了…誰要帶我去?」

        看著老爸愕然的表情,我危機感頓生。

「那…要不問妳大哥,他社團活動快結束要回來了,他台北待了一年。」

「可是我下禮拜就要去報到了,他什麼時候回來?」

「那趕快寫信叫他回來。」

「他在哪兒?」

「什麼社團暑訓,去阿里山什麼山地部落…」

我無奈地看著老爸,不用想也知道他不知道。

        「唉,大不了再讓妳媽帶妳去,跟高中聯考那時一樣。」

        老爸揮揮手,坐回老位子。

        「沒什麼,妳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嘆了口氣心想,應該是我帶老媽吧,老媽的功能就是個人形錢包,走路還特慢。我們家也是心大,從此沒人再提這件事。

        

        還好,大哥趕緊趕慢在兩天前回來了,讓有嚴重暈車恐懼症的老媽鬆了一口氣。

        事情很快就決定好,大哥說他住的是新莊不是台北市,從台北車站還要坐車一個多小時才到,他住學校男生宿舍也不能讓我住。結果就是,大哥帶我去學校報到,再帶我去找那位被老爸差點遺忘的莊太太,請她幫忙找房子住。

大哥決定先帶著我借住他大學同學家一晚。我們先坐客運車到台中,再搭火車到台北車站。六、七個小時後,大哥帶著我穿越人潮洶湧的地下道,我驚呆了…我玩過防空洞,經過山洞,就是沒走過地下道,彎來彎去被人群推擠著走,昏頭轉向的我差點跟丟了。好不容易走出地下迷宮,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一隅,看著地下道不斷吞吐的人潮,我才感受到這是台北。

那會兒沒手機,大哥找了個投幣式公共電話,沒聯絡上同學,決定先帶我去吃飯。過慣沒有紅綠燈的自由街頭,摩肩接踵的行色匆匆取代了悠哉遊哉,我已經認不清方向,只能隨波逐流。大哥帶我去『國軍英雄館』吃飯,我實在搞不懂怎麼會有餐廳取這個名字,不是軍人也能進去?在偌大的餐廳裡看到滿滿的普通客人,我才稍微安心,坐下後又開始怕太貴搞得心情七上八下。我第一次吃到皮蛋豆腐,看著大哥把皮蛋搗爛糊成一團,我實在不敢恭維。大哥對著我懷疑的眼神,無奈地告訴我真的是這種吃法,不騙人。因為怕沒吃完太浪費,我勉強嚐試了幾口,也吃不出好壞。

離開餐廳再找公共電話打過去,終於聯絡到大哥的同學。大哥帶我穿過重重人群擠到一個售票處排隊買票,原來要先買公車票,買完票再去找公車站牌,我只覺得台北哪哪人多哪哪都要排隊。

        這是我第一次搭公車,我上車的動作慢了點,立刻被公車上負責剪票的車掌小姐瞪。

「動作快一點!快一點!往前走!不要堵在門口,後面的人還要上車!」

接著“碰”的一聲憤怒地關上車門。

        那是車掌小姐存在的最後時光,有的公車已經開始沒有車掌小姐。我總是搞不清到底該從哪個門上車,是車掌小姐坐的那個門還是司機那邊的?沒有車掌小姐的車呢?該先給票還是搭完再給?居然還有更複雜的兩段票,到站前要記得拉鈴…每次搭車我總有個心理陰影,不知何時會被晚娘般的車掌小姐瞪。

        複雜的路線讓我們磕磕絆絆換了幾趟公車,不認識路的大哥帶著我最終卡殼在蜿蜒的巷弄裡,只能找公共電話求救,他的同學終於摸黑找到我們。那是一個市中心附近新興的高級住宅區,有別墅,也有像大哥同學家新蓋的大公寓。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在地台北人的家,寬敞舒適明亮,有套美式野餐桌椅,即使在80年代也很少見到。親切的姐姐原來跟大哥同一個社團,她是XX女中畢業的,我根本不知道北部學校的名字跟排名,只能全程點頭安靜如雞,問到怎麼找房子時,大哥說會去請一個以前的老鄰居幫忙,明天是第一次碰面…姐姐一聽訝異地問起來龍去脈。

        「你們怎麼會去找一個十幾年沒見面的人幫忙?可靠嗎?萬一她騙你們,不管了呢?」

        我們全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可能因為是隔壁老鄰居劉媽媽引介的關係,所以理所當然的認為沒問題,也沒想過適不適合妥不妥當。跟姐姐的大學教授父母匆匆打個招呼,我們就進房間休息。

        隔天一大早,大哥帶我趕公車去學校報到。我獨自走進比我們國中還小的校門,穿過暗暗的長廊,瞥了一眼走廊外的小廣場,旁邊幾個學姐負責招呼登記。走完程序我準備要離開,有一位學姐突然大聲喊: 

        「停…妳等一下!」

        嚇得我立刻深呼吸停滯了一下,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沒事,就量個腰圍,我差點忘了制服!」

學姐又突然哀號,我心想又怎麼了!

        「啊啊啊……妳的腰怎麼那麼細!我完了!我不活了!」

其他幾個學姐湊過來看,噗哧噗哧地笑。

        我實在很想說,學姐,我的腰是被妳嚇得變小!

        我不習慣被圍觀,倉皇地轉身跑開,心想萬一領到的裙子穿不下怎麼辦,豈不浪費!

離開學校後,大哥帶我坐公車去找從未見過的莊阿姨。那時候真的是按圖索驥,大太陽下來回走在幾個巷弄間,明明按著號碼找,卻偏偏會跳號。才兩天就讓我覺得大城市大不易,懷念起鄉下哪有人報地址,都是直接說XX學校旁邊、XX公所對面,再找人說個人名就可以找到。

        莊阿姨家是公寓的一樓,看著瘦瘦高高動作俐落的莊阿姨,腦子都快趕不上她說話的速度。她快速的敘起我們所剩無幾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共同回憶後,馬上俐落的說下次來台北就直接過來,她會幫忙找。接著談起她的小兒子,原本被大家看好上第一志願,結果失常考到第三志願,決定去唸私立學校,那家升學率很高進度很快,已經住校開始上課了,學校管理得很嚴很有效率…我起初以為那所學校不在台北,所以需要住校。後來才搞清楚學校就在台北還是規定一律得住校,讓我這個沒啥學校可讀,只好離家的外地生有點難以理解。

        告別了滔滔不絕的莊阿姨,我們終於可以坐車慢慢晃回遙遠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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