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8日

薄荷綠—Chapter 2.4

        再度回到台北,順利了很多,但還是有不習慣的地方。

        比如說複雜的門鎖,剛開始出門我都搞不清要怎麼打開房東家的大門。比如說鑰匙,在老家我從來沒帶過鑰匙,家裡的門也沒怎麼鎖過,甚至不知道我家鑰匙長什麼樣,萬一老爸不小心把外面大鐵門關上,就爬牆跳進院子,如果連門也鎖了,就把紗窗拿下爬進去,但在都市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常會忘記帶鑰匙,還好房東太太幾乎都在家。

        這次我又忘記帶鑰匙了,幫我開門的是被我霸佔房間的房東兒子,其他人都不在家,他剛好要從衣櫃拿些東西。我無所事事地坐在客廳等,不一會兒他端著一杯冰涼的果汁給我,讓我受寵若驚。那個年代很少看到同齡的男生那麼落落大方,不是冷臉裝酷,就是嘻嘻哈哈裝慫。

        晚上妹妹又準時到我房間報到,沒想到房東太太居然拿把凳子卡在衣櫃和床之間的狹窄縫隙,坐在那裡勾起毛衣…讓我體會到房間沒有最滿,只有塞得更滿的境界。

        感應到我驚訝的視線跟微張的嘴巴,房東太太看也不看我一眼地邊勾邊說:

        「人多注意力比較集中。」

        我無言地看向敞開的門外,是的,只要妹妹來讀書房門永遠開著。房東先生正把一張餐桌椅挪到妹妹的書桌旁抵著房門,若無其事地翻開幾張永遠也看不完的報紙…這是為了省電嗎?節儉的終極奧義。

        這就是讓我最不習慣的地方,幾乎沒什麼個人隱私的空間。從小我沒有鎖房門的習慣,但這裡時不時就會有人進進出出,而且不會敲門打招呼,一下子房東太太拿衣櫃東西,一下子妹妹要拿筆記…沒多久我開始鎖門,房東太太多次暗示不用鎖大家比較方便,幾次下來我也懶得每每都要起身開門,就等到晚上睡覺再鎖。

十月是放假最多的日子,25號跟31號都放假,但是一票難求的車票跟遙遠的路途,讓我沒辦法每次都回家,只能等到元旦連假才能回去。元旦那次回台北後,我發現房門正中央破了一個洞,一開始還以為眼花,仔細看結結實實的從外面往內扎進去,我聯想到上次國慶日回來,瞄到主臥室房門整個被卸下來…晚上我趁著空檔問妹妹怎麼回事,她低頭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說,我索性跑去跟房東太太說路上沒怎麼吃東西,請妹妹陪我去吃花枝羹。

        我們走在清冷陰暗的路上,我耐著性子默默等待,經過小學校門時妹妹突然一股腦兒向我傾吐,黑暗中的顫抖細語逐漸激動沙啞。

她的哥哥是家裡的不定時炸彈,跟家裡的人嚴重不和,有時候還會上演全武行。上次國慶日他猛敲主臥的門,她跟媽媽躲在裡面不回應,敲到後來他把門整個卸下。這次元旦,她哥和她爸爸打了起來,還是她媽請住在附近的舅舅過來才拉開,我房門的破洞就是今天下午她哥的傑作…我聽了簡直難以置信,那得有多大的蠻力,那個彬彬有禮的瘦弱男孩,這麼有力的嗎?手得有多痛…

我拉回亂飄的心緒,反問妹妹這問題持續多久了,妹妹告訴我已經三年了,有帶哥哥去看醫生,診斷為躁鬱症。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三十幾年前沒有手機沒有百度谷歌,我只知道這是狂躁和憂鬱的綜合症。我恍然大悟為什麼一家三口總愛往我這個最小的房間擠,不是人多注意力比較集中,是人多比較不害怕。

我從小住在公家宿舍,鄰居大部份是外省人來自天南地北,像個小型眷村,什麼情況沒見過,時不時傳來打罵吼聲,父打子叫家常便飯,夫妻互打也所在多有,大家沒事就去圍觀勸架順便嘮嗑,跟追連續劇一樣,只要不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對房東的家務事無從置喙,但我總會忍不住地想,在我看不到的背後不知發生多少事。

一次週六中午放學後,和同學吃完午飯,該去補習的去補習,該回家的回家,我慢吞吞地獨自晃到重慶南路的書店看免費的書。無奈冬日天黑得快,傍晚回去一打開房東家的鐵門,就聽到一個巨大的撞擊聲…我關上厚重的鐵門,走進沈悶窒息空無一人的客廳,沒有房東太太在廚房忙進忙出的身影,迴盪的鐵門聲更顯得滿室的寂靜無聲,彷彿剛才巨大的聲響是個幻聽。我走進房間正要關起房門時,房東兒子出現了,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忍不住走出來,對著他劈哩啪啦說了一大頓,激動之餘根本不記得自己具體說了些什麼,只見他安安靜靜微低著頭站在哪兒,不置一詞聽我數落,看到他沒有任何反駁,自己好言相勸了一會兒,看他點頭轉回去,我也轉身回房。

到底是誰給我的勇氣…我又犯了老毛病。小學三年級因為路見不平,被一個男生推倒後,讓我認知到男女力氣的本質差距,不管他是高是矮,我怎麼一激動就忘了房門上的破洞!

        晚上臨睡前,妹妹突然跑到我房間,興奮地對我說:

        「我哥居然對我爸道歉!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耶!」

        看著她發光的眼神,已經躺在床上的我,轉動準備休眠的大腦,緩緩想起似乎有這麼一回事,我最後要求他向他父親道歉,還拿了自己的老爸做例子,說句對不起沒這麼難…天啊,真是中二,難怪都不記得說些什麼,是潛意識刻意地遺忘吧。

隔天下午,我在客廳碰到老是在看報紙的房東先生,我們幾乎沒怎麼交談過,不知他是不是特意等著我,突然放下報紙對著準備要出門的我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只好禮貌性地坐下,剛好家裡沒其他人,一開始他東扯西扯,我也沒仔細聽,後來他突然激昂地說起自己小時候也是有夢想的,他想當總統!我一時懵了。

        我正眼看向這個長得不起眼的瘦弱中年人,他在這個家幾乎沒有聲音,平時騎著小摩托車上下班,當個不起眼的小職員,被老婆指使當個接送員,女兒看不起他,兒子還拳頭相向,大事老婆找妻舅商量,小事直接略過他。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小時候夢想當總統!我不是認為他自不量力褻瀆了總統這個名號,而是第一次體會到,原來路上的三姑六婆公園裡的大爺大媽,小時候都有自己的夢想,他們未必想要活成現在這樣。

        就在冬日寧靜的午後,我聽著他訴說人生的無奈,看著他滿臉生活的疲憊,隨著殘陽一起哀悼,埋葬曾經有過的夢想。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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