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1日

薄荷綠—Chapter 2.5


寒假的來臨,讓我得以脫離北部陰冷潮濕的冬天,動不動就連日綿綿細雨實在讓人難以招架。在老家,我時常在西北雨的滂沱中渾身濕透地騎腳踏車四處跑,在颱風肆虐之際穿著雨鞋帶把傘去水溝踩水玩,跑到大樓的頂樓屋簷去看散落四處的閃電驚雷,就是不曾面對細軟無聲的陰雨綿綿。
        

        學期最後一堂課結束,立刻直奔車站換身便服趕回老家。正逢週六,再兩天就是過年,整個火車站爆滿,我只能買站票一路擠著站到台中,出了火車站再走到客運站,只見洶湧的人潮擠都擠不進去,根本看不到售票口在哪,我呆呆地站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找了個人問確認沒走錯,最後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衝,擠錯了再擠再排…不知反覆幾次,突然聽到熟悉的招呼聲,回頭接著又是一聲,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我竟然跟國中兩個死黨不期而遇。

        
        以前的天天見,到現在的好久不見。

        我們三個好不容易擠上臨時加班車,雖然是普通車,站站停靠而且沒有座位,能夠上車就謝天謝地,總比一直沒頭沒腦地擠在車站不知何時才能補到位子好。三個人挨著站在一起,嘰嘰喳喳地亂聊一通,就這樣一路磕磕碰碰聊了兩個小時,忘了我們天南地北的出發,不知已經站了幾個鐘頭。之後三十幾年,再也沒有這樣的偶遇。

        回家過年第一件事就是打掃,我跟老爸忙著洗紗窗。只見老媽來來回回載了好幾趟,卸下一箱又一箱,到我胸口高的超大箱,一箱的蘋果,一箱的蜜棗,一箱的柳丁,兩箱的黑松汽水,24瓶大罐玻璃瓶…扛到最後,我忍不住問老媽,這是餵豬還是打算批發?老媽說水果買一大箱比較便宜,她晚點再分送給外公跟幾個阿姨。果然老媽又當起鄰長來了,這是我們封給老媽的稱號,從小只要她炒個米粉、蒸個包子、炸個麻花,不管是什麼,一定是做一大堆分送出去。我看著三大箱水果,即使最後只剩四分之一,即使大哥有水果機器嘴之稱,也消耗不完啊,冰箱也冰不了多久,四分之三都送出去了有比較便宜嗎?

        隔天兩個哥哥回來了,這半年總算是全家聚在一起。除夕夜吃完年夜飯,兩個哥哥照例跑去找同學聚會,老媽出去打牌,剩下我跟老爸兩人苦守著電視。隔天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此起彼落,老爸準時在六點點燃門口長串的鞭炮,總是在這樣的炮聲雷動中驚醒,我才真的有過年的感覺。現在住在大樓禁止隨意放炮,不僅限時間也限地點,少了那份恣意也少了那麼點年味。
        
        我從小就沒有外婆,外婆在老媽少女時代就過世了,身為大姐的老媽除了愛當鄰長把東西往外送,還喜歡煮一堆菜在家請外公阿姨們全家過來吃。問題是公家宿舍很小,廚房是後來請人搭綿瓦加蓋的,雖然大了許多卻低矮陰暗,平常我們就在客廳茶几上吃飯,如果茶几擺太多東西,就支個摺疊桌,很少在廚房用餐。老媽覺得人多吃飯,客廳不敷使用,一直碎碎唸問我怎麼辦,我隨口說把廚房弄一弄油漆一下,隔天老媽不知從哪載了兩桶油漆回來就拍拍手走人。

        大哥過完年又去某個山地忙社團活動,二哥回工廠實習,我只好獨自跟油漆奮戰。那個年代不時興D I Y,哪裡知道清除舊漆、批土補土、貼側邊條、底漆面漆一堆的步驟,没人教怎麼做,我直接拿個板凳、地上舖張報紙立馬開幹了起來。櫥櫃桌椅能挪的挪,動不了的就塗看得到的地方,問題是還有長年沉澱的油垢污漬,累積在灶台窗台四處,免不了又洗洗刷刷。勞動了幾天,搞得頭昏眼花腰酸背痛,把灰撲撲的牆變成白色斑駁的樣子,怎麼都逃離不了牆面凹凸不平的本質,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看起來亮了那麼一點點,至少丟了不少老爸在辦公室亂買的一些東西,這幾天不是白費力氣。

        悶不吭聲的老爸,在我小學五年級戒了打牌之後,就無任何不良嗜好。平常不抽菸不喝酒,只有客人來的時候小酌一番,也沒有什麼興趣愛好,每天作息一成不變,幾點起床、上班、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都清清楚楚,聽到他的腳踏車聲和後來的摩托車聲,就知道現在幾點,我一直以為他唯一花到錢的地方,就是每個月的報費。

        有一天他從辦公室帶回兩支漂亮的手錶,說是送我跟老媽的禮物,讓我們驚喜不已,老爸竟然開竅會送禮物!看半天看不出什麼牌子,老爸說那是特別訂製的,外面買不到。我小心的戴著,老媽珍而重之的收著,只有在特殊場合才載。後來,老爸陸陸續續帶回來不銹鋼蒸籠鍋具組、絞肉機、燉鍋、刀具組…姨丈家不就在賣刀具?那時候沒有團購没有電視購物,推銷員最喜歡跑到公家機關推銷,什麼特別訂製手錶,其實是來源不明的話術包裝,看到辦公室有人買大家跟著一起買,還可以分期付款,每個月逮著發薪日來辦公室收帳,在同事面前誰敢賴帳。

        就這樣日積月累,電冰箱上面堆不下,漸漸地入侵廚房各個角落。除了老爸這幾年的戰績外,整理廚房時最讓我受不了的不是穩如泰山的櫥櫃,而是老媽那兩箱24瓶大罐玻璃瓶汽水,木框加上玻璃和汽水的重量簡直難以撼動,玻璃瓶還得小心伺候不能摔破,得連同木框一起退瓶給雜貨店。整個過年只有除夕夜開了兩瓶,之後沒有任何人想起它的存在。

        問老媽汽水喝不完怎麼辦,老媽要我去問店家能不能退,我跑去問那家比較遠也不熟的雜貨店,原本熱情招呼的老闆娘一聽退貨,没好氣的說這點錢也要退,要我把兩箱先搬回來,看狀況再決定折多少…我決定開始過鹹魚的日子,數了數剩餘的假期,決定每天至少喝一瓶汽水,目標兩瓶!哦,還有冰箱堆滿整櫃的蘋果,再不吃不知退哪兒去。於是,我每天一手拎著瓶汽水、一手拿顆蘋果到我房間,開始猛嗑猛啃的生活,一肚子氣。

        氣到極致,需要洩氣。想起老媽之前隨意載我到田間,正是休耕時節,整片油麻菜花田開出盈盈的盛黃,在暖冬照耀下迎風搖曳。於是我跟老爸借了他的寶貝相機,找了大個兒死黨來場冬日攝影騎車之旅,洩掉連日來積累的悶氣,曬掉一學期積壓的濕氣。這可不像現在各處收費的賞花花田,花型錯落有致田埂規劃一致,還擺個涼亭花架處處造景,方便遊客取景。這只是休耕期農人隨意亂撒的種子,等著年後翻犁當作肥料,美則美矣,但對習以為常的鄉下人來說…有點難以理解。於是,在巡田農人和路過鄉親好奇質疑的目光中,我在田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努力找路,一面拉著死黨趕緊擺拍,一面默默清除腳底的泥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曬夠了陽光,除卻了煩躁,我興致勃勃地直接殺到相片沖洗店,想趕快拿到照片。當年的沖洗店四處林立,堪比現在的手搖茶飲料店,幫你洗好裝好是基本,不僅拼誰洗得快,還大搞集點,集滿就送放大照,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把相機拿給老闆請他幫我取出底片,結果老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怎麼了?卡住了嗎?」
        「……妳是不是拿錯相機?」
        「沒有啊!我們剛剛拍完照直接過來的!」
        「……裡面沒有底片。」
        我趕緊拿回相機,拉著死黨,無視其他客人,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沖洗店。一出店門,死黨忍不住地捧腹大笑。

        我想起跟老爸借相機時,順口問的,
        「裝底片没?」
        老爸質疑了一下。
        「嗯…應該有。」
        「到底有沒有?」
        「啊,有啦有啦!」
        老爸不耐煩地說完繼續看他的電視。
        啊就不應該在他看電視新聞的時候借!

        怪我自己沒確認,怕打開會讓底片曝光,萬一又裝不回去,大個兒死黨技術應該不怎麼樣,大概没拍好…都怪老爸!我找了一堆藉口安慰自己小小受創的心靈,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擺拍。

        這下更氣了,回去繼續一手拎著汽水、一手拿顆蘋果上樓。

        嗑完22瓶汽水啃完整櫃蘋果,我的假期在打嗝聲中結束了。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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