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居然請假上來台北!我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那個作息不變萬年不動全年無休的老爸。
據說是到大哥的學校找老師談點事情。週六下午,我坐客運車一路塞去大哥的學校找他們兩人,大哥已經搬出宿舍,跟社團同學合租房子。沒有人跟我多說什麼,老爸疲憊的躺著休息小憩,大哥無語地背對著我面向書桌外的窗戶,窗外是來來往往人聲雜沓的市集。當晚我們借住在大哥的租屋處,三人躺在和室地板上各據一隅,懷揣心事,輾轉反覆。
隔天老爸跟我坐車到台北,說是拜訪他的老鄉。我從來不知道老爸在台北還有朋友,老爸跟一位瘦瘦高高的伯伯會合後,一起去拜會一位擔任國大代表的家鄉大佬。我聽不懂他們用鄉音交談,只能枯坐一旁看他們口沫橫飛,誰叫老媽不准老爸教我們方言,說是怕聽不懂我們在說啥,萬一罵她呢,之後『楚留香』紅遍大江南北,雖然老媽後悔了也已經來不及。他們聊到後面,那位伯伯開始用濃濃的鄉音國語跟我說起家鄉民風如何強悍,以前都躲進山裡打游擊隊抗日抗匪,後來整個縣被報復,分割給鄰近三個縣,現在已經不存在了,而某位知名人物是我們老鄉,飽受世人與歷史的誤解。談完歷史開始介紹自己,他自己做貿易做得風生水起在台北買了房子,而大佬當年在家鄉如何如何地厲害,還號召大家編纂了家鄉縣志,說老爸以前也是有頭有臉的知識分子,唸到師專當老師,後來還被選爲副縣長…
說的人興高采烈,我聽的是一頭霧水,這都是我第一次聽說,包括老爸的過去。後來分別向老爸老媽求證,要嘛沒空要嘛隨便打發了事,斷斷續續知道那位厲害的國大代表是候補上去的,那位伯伯買了房子後就為貸款所苦,至於老爸的副縣長其實是副鄉長,因為整個鄉大部份都是同個姓氏,候選人至少要有人陪襯競選,也就兩人一正一副,當没多久就因戰亂離鄉了。對於那位所謂知名人物我根本沒聽過名字,歷史早已抹去他的痕跡,我甚至懷疑是虛構的故事,我以為那是老爸他們異鄉遊子的懷舊鄉愁,彼此取暖作祟才誇大其詞。直到多年後,我偶然間想起在網路上搜尋,原來那並不是虛構,原來歷史並不是遙不可及,原來隨著時間過去歷史也會改變。
吿別了大佬,送走了老爸,又回到了日常。打電話問老媽,也只是含糊其詞地帶過,我只知道大哥在學校發生事情,老爸跑一趟拜訪教授看能不能疏通。雖然我們都在北部唸書,但事實上跟兩個哥哥很少碰面,單單車程往返就耗去不少時間。我想起第一次去看大哥的情形,他拿把吉他拉我到圖書館台階上自彈自唱,那時候是流行民歌的末端,剛開始我覺得人來人往坐在那兒很彆扭很不自在。在大哥一首接一首唱下去之後,我漸漸放下掛礙靜靜聆聽,坦然地看著來來去去的大學生。那個沉浸在民謠吉他和社團活動的大哥,有著我不懂的煩惱,既熟悉又陌生。
有一天週末,大哥突然來廈門街找我,開門見山地說想跟我一起住。我頓時傻眼,原來大哥曠課太多被二一,老爸當初拜訪教授最後功虧一簣,大哥打算準備轉學考。我只好跟房東太太商量,房東太太怕吵只想租給女生,而且空間也不太適合租給兩個人,已經習慣安居幽巷庭院的我,只能再次另覓他處。
於是我跟大哥趁著假日開始找房子,大哥帶我去公館,來來往往的擁擠人群,讓我覺得人潮僅次於車站,那裡有個超大的佈告欄,大概兩三個店面長,貼滿各式各樣密密麻麻的廣告,招人的出租的買賣的紅紙貼的眼花撩亂。正當我們倆看得頭昏眼花之際,有個太太一直站在旁邊觀察我們,過了一會兒過來問我是不是日本人,還是日本華僑…這個突兀的問題害我一時愣住,還來不及搖頭,她又問是不是在找房子,我趕緊點頭。於是她帶著我們去附近她家看分租的房間,這位太太一路不停介紹,我根本插不上話,那是一棟大樓裡的住家,房間不大既没日照租金又高,大概想說租給外國人可以收費比較高吧,到最後我也搞不清她知不知道我是土橋,高攀不上。
我因為要上學,找房子的事就落在大哥身上。有一天,他打電話跟我說找到了,也已經訂下,我只好跟房東太太說住到月底。打從房東太太知道我得搬走後,就不再跟我閒話家常,彼此的互動降到最低。原本我想又得叫計程車搬家了,没想到居然不必,因為,這次是從街尾搬到街頭的汀州路,大哥比我早搬過去,月底兩人拎著行李走過去,路程十分鐘,就在上海包子店對面巷子的邊間。跟另一頭熱鬧的二手店不同,過汀州路這邊的廈門街兩旁開了幾家鞋店,安靜了許多,有的還標榜師傅手工製作。每每經過櫥窗看裡面擺放的皮鞋,總覺得那不是屬於我的世界。
我的新房東是個二房東,三個房間沿著巷子一字排開,她佔據第一間臥室跟客廳,中間臥房最小,租給一個單身上班族。我們是第三間,靠牆一張大床,對面靠窗擺放兩張書桌,窗戶面對著巷子,我們去買了塑膠衣櫥,架起來後開始整理東西。房東太太長得很嬌小,一頭微卷的短髮,長得並不漂亮,甚至可以說不怎麼好看,但是很會招呼人,她挺著肚子,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但是我很少看到房東先生,偶爾才看到他過來,一週頂多一兩次,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有正式照會過。
房東太太很少跟我交談,她常倚著房門跟大哥或隔壁的男房客聊天。隔壁的房客是嘉義人,在藥廠擔任推銷藥品的業務員,負責這一區的藥房。他拿出藥品目錄讓我們看,一看五花八門,藥的品名、治療的疾病症狀、服用劑量、副作用、避免跟哪些藥服用等等,寫得一清二楚,他說很多藥房就是憑這本目錄寶典在配藥,即使不是藥師都能配,而且藥的成本非常低。讓我不禁想起老媽姐妹淘開的藥房。
不喜歡跑醫院診所的老媽,有什麼不舒服總是到藥房聊天兼拿藥,阿姨人長得漂亮是藥房的活招牌,是很多山上居民下山採購買藥的定點,阿姨長年代替待不住的先生幫大家配藥,看是要幾天份都可以,一份藥通常收個十幾塊,有時候拿幾顆藥才幾塊錢,老媽常說阿姨在做慈善事業,現在才知道成本才幾毛錢。常見阿姨時不時在翻弄一本包著封套的泛黃本子,我曾幻想是不是她初戀情人送的禮物,其實應該是在確認她的配藥寶典…
有一次週六放學,跟同學一起去買小組上課要用的東西,順便帶回來租屋處放好,同學一進門没幾秒就突然驚聲尖叫。
「啊……啊……」
「怎麼了?妳還好吧?」
同學幾乎快跌坐地上,我苦苦地撐著她。
同學緩了緩氣,苦喪著臉,一手遮住臉一手微顛顛地伸出,虛弱地指著客廳一角說:
「那…那是什麼東西啊?」
我看向客廳靠窗櫃子上擺放的一顆假人頭,那時剛好接近黃昏,幽暗的光線逆光側照在人頭上,無機質的眼神冷冷地掃射過來,一頭濃密黑洞般的長髮吞沒了背後所有的光,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那是房東太太的所有物,我們平時並不會在客廳逗留,回來都是直接進房,所以房東太太擺放什麼東西,我們既無權過問也從不在意。房東太太之前在美髮店工作,那是她練習剪頭髮用的,偶爾看她拿著剪刀對著假人練習。
我跟同學解釋之後,她還是無法釋懷,趕緊進房放好東西,匆匆送她去公車站坐車。
原本不在意的我,反而之後半夜起來上廁所,會不自主地看向客廳角落,確認一下有沒有動靜。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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