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7日

薄荷綠—Chapter 7.2

        在這段備考的苦悶日子中,記得那時午後常下大雷雨,放學後我拉著同學,兩人撐把傘跑到中正紀念堂,週遭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不停的風雨灑落四周,彷彿天地間降下雨幕,把一切都遮蓋住,只剩傘下的寂靜空間。就這麼一圈又一圈地繞著走,裙子淋濕不說,鞋子被我穿得都快散了,只覺得水從腳的一邊溜過腳底再滑到另一頭,心裡祈禱著拜託這雙白鞋死撐下去,我可不想在畢業前買新鞋。同學一路默默地陪伴,直到我盡興。

        這三年,我很慶幸碰到一些善良純真的女孩。

        記得高一時有幾次趴在桌上,喊著人生真無趣,那時的同桌立刻緊張兮兮,一直問我發生什麼事,要不要緊,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無病呻吟的感慨是真的,但她毫不虛偽的關懷,的確撫慰了初到他鄉的我。有一次她邀我去她家玩,她家在淡水,每天搭火車通勤上學,週六住她家一晚,我們去吃在地有名的鐵蛋、阿給,結果我吃到一塊沒有化開的石膏,滿口說不出的味道,她問我好不好吃,我含著石膏猛點頭,一點也不敗興。

        隔天,她和妹妹帶著我,一起坐車去石門海水游泳池,這是我第一次到海邊玩水。來自山城的我,只有遠遠看過海,從來没下過海,這是一次奇妙的經驗,第一次吃到滿嘴的鹹水味,第一次覺得蛙鏡很重要,第一次看到無盡頭的水環繞四周,第一次浮沉在不完全透明的水中,雖然泳技平平有點害怕,興奮好奇補足了一切。

        另一位常拉著我朗讀英文課文的同學,有一陣子還拉我一起學口琴,多才多藝的她看到我視午餐如畏途,對學校食堂敬而遠之,自告奮勇要幫我帶便當,於是好心地每天帶兩個便當到學校。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這麼一帶就是一個學期。有一次,她邀請我去她家過元宵節,她家位在土城的眷村,我從來不知道台北有這個地方,車子一坐就一個多小時。我沒想到她們家居然用圓圓的大竹篩滾元宵,只見同學的弟弟努力地用兩手抓著竹篩兩側,在同學母親的指揮下拼命地搖動,一會兒再沾點水,把元宵愈滾愈大。同學的父親在工廠當司機,家裡的飯菜都是父親做的,讓我第一次知道不是只有母親才會做飯。

        還有一位過馬路被我嚇到大叫的那位同學,有一次我們準備上課用品,得知當晚只有我一個人在租屋處,她擔心不已深怕我發生什麼事,硬拉著我去她家。她家位在市場旁狹窄的二樓,全家擠在客廳大小的屋子,連轉個身都難,原來她父母在市場批菜,附近整片進行都更重建,這兩年得租房子熬過去,為了顧及工作,沒什麼地方可選,只能暫時湊和。我被同學的心意感動,家裡擠成這樣,還想把我帶回去,我堅持還是回自己的地方,畢竟這是常有的事。她陪我回租屋處放東西,没想到繼馬路被嚇之後,她又被客廳的假人頭嚇…她也曾陪我去台北工專找一位同鄉,趁著等待空檔,一時興起的我拉起她的手,直接在忠孝東路的人行道上跳起體育老師教我們的雙人舞,拘謹的她陪著我一起轉一起笑,一盞路燈照射下我們生澀翩然的舞姿,獨自美麗,獨自欣賞。

        幫我買花盆的高三同桌常會帶不同的蜜餞跟我分享,最常吃的是烏漆抹黑個兒小小的烏梅。每次問我酸不酸,只要我搖頭,她下次會買更酸的來跟我挑戰,吃得嘴巴舌頭黑麻麻一片。有一次獻寶地說買到一種碳燻烏梅,老闆掛保證絕對酸,兩人當下一吃,眼睛鼻子嘴巴立刻皺成一團,酸到直沖腦門慘絕人寰,我懷疑根本用醋浸泡!精神倒是為之一振。下學期就時不時靠烏梅醒神續命。

        高三坐在靠教室中間,我座位後頭是一位說話特直白的同學。她很重視功課,說話音調又高又快,感覺有點神經質。之前接觸得少,對她獨來獨往的直白個性,說實話不是很討人喜歡。相處一陣子之後,習慣她直球式的對話,也就覺得沒那麼難相處,反而對她略顯笨拙卻不做作的社交技巧,覺得簡單坦然,沒什麼壓力。難得的是,有點孤僻彆扭的她,居然請我去她家玩。她家在士林,對我來說,那裡已經算挺遠的,她的父母都在高中教書。介紹完她家後,帶我走到廚房的後陽台,直接又跨到另一間屋子,原來她家把後面同一層的公寓買下,兩間打通,第一次見識到這種格局。

        另一位曾去老家玩過的同學,中秋節那天下午突然打電話過來,說想請我去她家烤肉。她來南門市場我的租屋處接我,一路進到我房間,我從她眼裡看到對這屋子的簡陋掩不住的驚訝眼神。到她家後,她姐姐和弟弟早已整裝待發,想必是特意等我才延後。我們立刻出門烤肉,没想到很快就到達目的地。我以為跟老家一樣,中秋節烤肉都是到野外河邊瀑布旁,迎著星空吹著夜風,再不濟就把桌椅搬到門前空地上烤,和鄰居們一起比香聊天交換食物…他們帶我直上拐角樓梯到公寓頂樓,開始架火烤肉,應該只走一分鐘吧。我內心嚇了一大跳,第一次見識到都市的烤肉居然是這樣!好吧,吃肉。

        陪我在雨天無厘頭繞圈圈的同學,她有一副白兔般的無害外表,被家裡保護得很好,跟我一樣都是老么,年紀稍長的她常以姐姐般的姿態對我,讓我哭笑不得。但這種反差萌卻讓人心生好感,我總覺得好像一隻狐狸被兔子保護。很少外食的她,很好奇我平常都吃些什麼,於是一次放學後,我帶著她看是吃自助餐或牛肉湯麵,她選擇牛肉湯麵,事後我跟她解釋半天,牛肉湯麵沒有肉,牛肉麵才有肉。

        考完大考成績出來,要繳交志願表,她邀我到她家住,順便一起討論怎麼填志願再一起提交。因為我們那屆是志願填寫新制的第二年,很多規則大家不是很熟悉,怎麼填會影響很大。她的父親經營鐵鋁窗小工廠,媽媽是全職家庭主婦,一到她家,悶熱的天氣讓同學直喊想喝柳丁汁。我看著桌上的柳丁說,直接用手撥或切來吃不就行了。她訝異地看著我說,柳丁是榨汁喝的,怎麼能直接吃?這下換我訝異地看著她,以為她在開玩笑。但見她的母親拿走一盤柳丁,到廚房榨了兩杯出來,我才第一次知道現榨果汁。城裡人果然很搞怪。

        她的姐姐是同一所高中的學姐,考前曾到班上跟我們談大考該注意的事,同學大一歲的哥哥跟我們同一屆考,所以她們家有兩個考生要填志願,非常慎重,整晚全家聚在客廳不斷分析討論。我在旁邊聽得頭都暈了,同學的母親看我愣在一旁,問我決定好怎麼填了嗎、我爸媽已經幫我分析了嗎?我笑笑說,大概想好了。其實根本沒有。

        許多的面孔在我眼前交織,硬幫我取外號,怕我孤單帶我去她家玩的同學,聽著她家人彼此交談時奇特的口音,原來她們是從緬甸遷過來的華僑;一位嬌小卻很結實的同學,在一次中午拿出特大號便當時,對我說她如何喜歡白米飯,每餐都要吃三碗,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訴說時陶醉的模樣;高二練儀隊身姿挺拔的同桌,總是不厭其煩糾正我的習慣或小錯,上了大學還特地寫封長信責怪我沒有聯絡,她習慣性的吭哧鼻音彷彿從紙端傳過來。

        在一次放學前的例行掃除時,一位笑口常開的後排同學,突然從走廊跑進教室,抓著正在掃地的我,興奮地對我說,
    「我剛在走廊看著妳,突然覺得妳還蠻漂亮的!」
    「妳這是被傍晚的光線害的,只要角度對,這個時候誰看起來都好看。」
    「可是妳不覺得嗎?我們班有不少漂亮的同學…」
    旁邊另一個掃地的同學也加入陣營。
    「對耶,這麼一說,好像是耶。」
    三支掃把湊在一塊兒,我看著兩人從編號一號開始數起,猶如選妃一般,這個長得不錯,那個也漂亮,我不時插個嘴,誰挺有特色的…這麼一數,超過一半以上都被入選。没被自己選中的兩個人,逕自談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就是這麼一群可愛的人兒,陪伴我度過青澀的十七歲,猶如綠薄荷般,散發出清新持久的涼味,久久不散。


--就要結束--


2021年11月24日

薄荷綠—Chapter 7.1


        我們開始忙著拍照,為畢業紀念冊準備,各自分組自行取景。我們這組到中正紀念堂,大家說好服裝一致,裡頭白色套頭,再穿上制服黑長褲,春寒料峭卻讓我穿出一身汗,十七歲的我們被定格成一幀幀的照片。日子就這樣緊鑼密鼓的過去,我們即將面臨畢業後的大考。

        隨著畢業典禮結束,有三個多禮拜的自修時間得自求多福。我們的國文老師,認為還有重點要加強,還特地協調時間地點,安排我們全班到補習班上課,當然完全免費。大家擠得滿滿當當,有一位同學身體不舒服,臉色發白嘴唇發青,上到一半只能趕緊回家休息。愈臨近大考,大家的神經繃得愈緊。

        原本打算照以前的作息到學校自習,傍晚再回去,但基督徒的室友特意借了教會聚會的場地,除了週日教會要使用,週一到週六可以讓我們過去。室友提議我們四個高三考生一起去教會唸書,一早過去可以唸到晚上九點,大家結伴比較有動力。我一聽懵了,十幾個小時待在同一個地方,怎麼可能受得了,没想到其他兩位都欣然應允,紛紛進入戰鬥模式,我只好乖乖地加入作戰。
        過了南門市場的天橋没多遠就到教會,聚會所是一排排長椅,我們各自佔據一隅,在自己的角落奮戰。每天大概八九點開始,一直K到晚上九點再走回住處,中間除了中午和晚上一起吃個飯,幾乎沒有任何交談互動,要看書要休息要睡覺自己決定。

        剛開始,我很不適應,幾個小時悶不作聲,在教會最神聖的地方,又不好意思做其他的事或弄出太大聲音,一整天下來搞得都快自閉,坐得骨頭都要散了。看室友早上坐東北角,下午搬到門口旁,隔天又換西南邊,原本還想說,應該撐没幾天。没想到,大家的態度依舊很認真,口中不停地喃喃背誦,手上不停地塗塗改改,害得我也不好說什麼。剛開始,我看著看著就發發呆,或觀察室友們的狀況,要不就趴著睡覺,或到門口像麵店老闆一樣看著車流人流。過了幾天,我居然也開始適應了這樣的作息,不管有沒有背熟,盡量一本一本地看完,看能否在大考前看完一遍。這是我這輩子最用功的時刻,多虧我這幾個室友。

        計畫很豐滿,但現實很骨感。終究無法把三十幾本課本看完,歷史只啃了一半,看到高二上,國父思想趕在考前一晚,勉為其難地翻了上冊,下冊連課本都没摸,數學就有空的時候做一做題目,處於半放棄狀態。就這樣,我迎向最重要的大學聯考。

回想起三年前的北區高中聯考,因為路途遙遠報考人數不多,學校没有安排帶隊,老媽決定帶我借住從沒去過的舅舅家。那次陪考,說是老媽帶我,還不如說是我帶著老媽一路摸索,好不容易換了幾趟車找到板橋舅舅家,一到又急忙坐計程車趕去台北看考場,回到板橋老媽又帶我去附近另一個表舅家。我這才知原來在台北也有幾個親戚,他們一起來台北打拼了好幾年,只有過年才回一趟老家。

        一整天東奔西跑下來,已經累得七葷八素。直到晚上八點多才有機會一個人靜了下來,聽到老媽在隔壁客廳跟表弟表妹們說,電視小聲點姐姐明天要考試…原來老媽還記得我是考生。

        隔天一早没想到考場附近會塞車,還好我當機立斷提前下計程車,等我衝進教室一坐下,鈴聲正好響起。考完第一堂,我去找老媽時,不費半點力氣馬上就找到。只見老媽和表弟獨自佔據人來人往必經的中間位置,在地上鋪了報紙,兩人郊遊野餐般赤腳坐在報紙上,四周擺滿零嘴飲料。兩人邊嗑瓜子邊搖扇子,一看到我,立刻拼命揮手大喊「姐姐!姐姐!」,唯恐我聽不到,我簡直驚呆了。大家都在四下張望看這個姐姐是誰,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見他們愈喊愈大聲,我只好硬著頭皮趕快過去。

那次陪考簡直是場災難。

        這次聯考,我終於不必舟車勞頓,不用到處拜訪,也不會有豬隊友分神。跟班上許多同學同一個考場,心情上輕鬆許多,還有閒情四處打量。最讓我難忘的是,在中間休息時,看到一個考生,居然把高一到高三共六冊的課本拿出來翻,我簡直看呆了,她怎麼扛到考場的?到底扛了多少本?看著家長們一下子搧風一下子遞水,小心翼翼動輒得咎,像我這樣獨自應考的也所在多有。中午時看到同學的媽媽親手做的便當,我趕緊去找附近的飲食店隨便解決。不禁想起三年前老媽被我斥責,到底是來野餐還是來陪考的?幹嘛帶表弟過來?老媽委屈的說那些東西都是怕我餓才買的,怕萬一找不到人或有事要跑腿才帶表弟過來,畢竟人生地不熟。

        三年後的我,突然懷念起老媽那個委屈的小表情。

        這次大考,很幸運的是考題大概為歷年來最簡單最人性,大部分出自課本,尤其是社會組的數學,讓許多人拿到超乎預期的高分。我們班的升學率是當年全校第一,這樣的結果當然令人高興,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考得很好,也有人差點落榜。有位同學,她跟男朋友約好一起上第一志願,結果,男朋友因為數學答題卡塗錯一格,變成滿盤皆輸。同學考上第一志願的大學,卻因此結束一段感情。

        至於我,歷史沒有達到高標,國父思想連低標都不到,還好靠其他幾科的分數挽回。最混的我竟然是同室四個考生裡考最好的,當成績放榜時,我並沒有很高興,因為室友們的努力我看在眼裡。但現實就是如此,努力未必能取得好成績,但努力是我們達到目標前唯一能做的。


--未完待續--



2021年11月21日

薄荷綠—Chapter 6.4


        高三就在唸不完的書考不完的試中反覆度過,回老家的時間更少了。同住的幾個學妹來自桃園,通常每個禮拜她們都會回家。有一次閒聊,我們幾個遠地生從來沒去過桃園,於是興起週日全室友一起桃園一日遊。

        我們一行人跑到中央大學踏青,其中一個學妹,熱情邀請我們去她家玩,去到她家看到她母親,簡直驚為天人。學妹本身並不漂亮,身材黑瘦嬌小像個國中生,她常跟另一位高大的學妹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兩人猶如七爺八爺遠遠看去十分有趣。看到她母親,第一個反應,學妹應該不是親生的吧,尤其看到她那長相酷似母親的可愛弟弟,跟學妹相差近十歲,更加懷疑這應該是重組家庭或著學妹是領養來的,腦補了一些灰姑娘的悲慘遭遇,難怪學妹這麼瘦小。看著她母親堪比明星光鮮亮麗的外表,著實替學妹感到幾分委屈。直到她父親回來…

        簡直是驚天一劈,長得根本和學妹同一個模子,讓我對遺傳基因,有了新的認識。夫妻兩人一看年齡相差很多,這是當年常有的現象,學妹的父親是外省籍的電台台長,看起來嚴肅少語,當年學妹的母親高中畢業剛到電台工作,就立刻被她父親一路猛追,沒多久就結婚生下學妹。我們坐在寬敞舒適的客廳,吃著水果翻著照片,聽學妹的母親愉快地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看著學妹十分疼愛地抱著長相差很大的弟弟,所謂其樂融融不過如此。

        大概是因為學妹母親的容貌太具說服力,到現在還記得她諄諄善誘地對我們說,女孩子不要太早用保養品,年輕的皮膚本來就很好,用不對反而傷皮膚,三十五歲以後開始注意保養就可以了。學妹的母親如果在今天,應該可以成為當紅的美妝博主,而我也替自己的懶散,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但懶過了頭,過了三十五根本常忘了保養這回事。


        春假時剩我們幾個高三留守,整天窩著看書實在太悶了,商量了一下去哪兒走走,總得透透氣。既不能太遠,不會太塞,又要好玩,七嘴八舌的結果,挑中基隆。我不小心脫口而出,

        「我去過…」

        「那要怎麼過去?」

        「坐火車?還是客運車?」

        「公車有沒有直接到?」

        「嗯…是人家載我去的,我不太清楚。」

        「那我們要去什麼景點?哪裡比較好玩?」

        「嗯…我是晚上去的,只記得夜市。」

        「妳真的去過?有誰晚上會大老遠地跑去基隆?」

        我笑了笑。

        「嗯…大概記錯了。」


        於是隔天,我們出發到火車站,前往基隆。看著窗外急逝的風景,山坡上櫛比鱗次火柴盒般的房屋,愈來愈多的貨櫃集散場,我果然是第一次看到基隆。

        到了基隆火車站,大伙兒想說是不是沿著海邊壓壓馬路。在那個觀光不興資訊稀少的年代,並沒有什麼旅遊書或雜誌,如果不想花錢買地圖,最好的方式就是問當地人。我跑去問車站裡一個看起來像本地人的阿伯。

        這一問,旁邊幾個等車的人也湊過來出主意,

        「這裡哪有什麼好玩的?都嘛在下雨。」

        「你怎麼這樣講!基隆港可以看大船入港啊!」

        「對啊,人家又不住在這裡,很多可以看的啊!」

        「可以去八斗子海邊看海吃魚。」

        「啊~那裡比較遠,去和平島啦,那裡可以玩水,風景卡水!」

        「你住和平島才這樣講!」

        「你還住八斗子咧!基隆哪裡不能吃魚?」


        我無意興起爭端,悄悄致意完趕緊離去。我們出站沿著海邊看看停靠港口的幾艘大船,接著找公車去和平島。

        下了車只看到寥寥幾家店,沒什麼遊客,原本就不抱什麼期望,只是到海邊散散心罷了。跟著其他遊客一路走去,没想到海邊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我們沿著崎嶇的風蝕地形一路前行,在岩石陰影下躲著太陽看海浪不斷沖擊。再往前走,居然有一大片天然形成的海水游泳池,底下是一整片平坦岩石,水只到小腿深,怎麼玩都不怕。太陽曬得炙人,我忍不住跳進海裡玩了起來,向室友潑水攻擊,她們只好跟著下海,妳來我往,弄得全身幾乎濕透。踩著岩石站在海中,望著海天一色的無盡遠方,前方海浪來來回回地沖刷著礁石,一波波白浪到現在依然反覆迴盪在我的腦海。

        帶著滿眼的碧海藍天,滿耳的波濤浪潮,身心滿足地離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陽曬乾後黏膩的細碎海鹽,從身上不時飄來的海潮味,不斷提醒著岸邊的浮光掠影。因為錯過飯點,大家早已飢腸轆轆,在遍尋不著餐飲店時,一旁等車的年輕人熱心地說,這裡沒什麼吃的,最好回基隆吃,他打算要在八斗子開一家海鮮店,以後可以來找他,我們彼此帶著不具承諾的點頭離開。多年後開車經過八斗子,不免會浮現那雙述說開店時興奮發光的眼神,那眾多的店面中,是否有他開的店。


        在海邊玩,比想像的還要疲憊,匆匆填飽肚子後,大家決定趕緊回去洗盡一身的鹹味和疲累。回程火車上,隨著車輪的晃動,搖得眾人昏昏欲睡,看著倏忽消逝的窗外,我的思緒卻飄向不知名的遠方,那個說要寫信給我的他,如幻影般掠過。

        當兵的他說要寄信到老家給我,他真的有寫嗎?還是,被老爸給攔下?

        晚上打電話給老媽,問是否有收到寫給我的信。果然,老媽回說信箱向來是老爸開的,她不清楚。

        我始終没問過老爸。也許問了,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也已經於事無補,也許這是最好的安排。


        有些事,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未完待續--


2021年11月19日

薄荷綠—Chapter 6.3



        升上高三,學校是否有什麼不同的安排?很抱歉,除了多一個暑期輔導,課程安排沒什麼太大變化,但是老師和同學的心態很明顯的不同,各科都會在早自習或多出的第八堂安排考試。

最特別的是物理化學課,雖然我們是社會組,大考確定不會考理化,但課還是照上。理化老師也知道照課本教也沒人聽,於是精彩的來了。我們在實驗室做酒釀,等過陣子發酵完成,就煮酒釀湯圓酒釀蛋來吃,同學們吃得臉紅通通的。老師還帶我們做乳液,每人最後分到一小瓶沒有色素和香精的乳液,老師還說如果想要上色的話,可以加入桌上一小瓶色素。那時心裡直嘀咕,隨便攪一攪就行,品質實在堪憂,那時候根本不懂什麼叫無添加。早知道化學這麼有趣,不像課本那麼枯燥無味,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食品、化妝品,應該高二或高一就讓我們玩這些,也許不少人會改唸自然組呢。

既然唸社會組,社會科課程就非常重要。導師親自主持的地理,自然不在話下,只出現在地址上的陌生路名,開始變成課本上一座座城市,每個省的省會、人口、氣候、礦產、特色、交通…一股腦兒全都背得滾瓜爛熟,空白地圖一拿來,所有的省份城市一一填上。曾想過,知道那些礦產能幹嘛,又不會去挖,了解所有的鐵路交會點能做啥,又不可能去…這些念頭,在鏡片後的犀利目光和精準的粉筆頭下,立刻消失殆盡,繼續死命的背。大概是常坐車到處跑的關係,方向感還不錯的我,背起來沒什麼太大的困難。

        我們的歷史老師長得人高馬大,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文科老師,上起課來更讓人不知道在上哪門課,黑板上寫的是深怕我們聽不懂的黃耆枸杞,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是男中醫。他常在課堂上談起養生之道,盡情地說完了才拿起課本坐到講台上,開始照本宣科,什麼時候聽都沒差,所以我對歷史非常沒興趣。每次拿起課本,就想到歷史老師的中醫論和填鴨式的題目,馬上意興闌珊放下課本。直到多年後,看到《明朝的那些事兒》,才知道原來歷史也可以寫得這麼有趣,教科書要是都寫成那樣,該有多好啊,不用老師教,自己就先預習完了。

另一門公民課,老師像一尊笑咪咪和藹可親的彌勒佛,難為老師教得挺賣力,但實在無法引起我太多的專注力,因為內容畢竟是現在早已不考的「國父思想」,我很難說服自己去背那些索然無味的內容。公民跟歷史一樣這也是我的一大罩門。社會科三門已去其二。有時想想自己的個性其實不太適合社會組,硬背的科目太多。但是因為對物理公式化學元素表實在沒興趣,那年代又沒有什麼資訊可以了解大學科系,只能看著科系名稱逐字自行想像,一路看下來自然組比較感興趣的只有數學和建築,不想當數學老師,而建築系只有成大和東海,台南人生地不熟不想去,私立學費貴不想唸,那就唸社會組,不管老師教得好不好,至少自己可以看得懂。

其他該上的課當然照上,高三的輔導老師是一位優雅的女老師,她總是裝扮得體大方,應該是學校裡最會穿衣打扮的老師。她教我們女性該有的自信與從容,要去了解事實而不要盲從。奇特的是,我對老師談話印象最深的,不是如何自處如何打扮,而是牛肉!大概是因為高一跟同學的初嚐牛排之旅吧。老師告誡我們,不要因為大家牛排都點三分五分熟就覺得應該這麼點,牛肉會有寄生蟲,一定不要吃生牛肉,點個全熟頂多八九分熟,千萬不要不好意思。
所以,直到現在,全家認為我廚藝唯一的罩門就是煎牛排,因為我老是會煎得過熟,試了幾次還是不行,即使告訴自己夠久了可以了,總想著再一下下…再一下下…沒辦法,誰叫我要做一個不盲從的時代女性。

記得有一次軍訓課,為了紓緩上課的情緒,教官讓我們分成兩組比賽唸課文,一組唸的時候,另一組監聽糾錯,唸的那一組第一個人唸錯了,就交給下一位繼續,不能停頓不能唸錯,最後看哪一組唸的人最少就是贏的一方。看起來似乎没什麼,但是在一個體制呆板、單向式灌輸的僵化年代,可以體會到少數老師的用心,不管是什麼課,至少調動起大家上課的情緒。

        體育課也照上,校慶運動會對高三比較禮遇,不用比大隊接力了,但還是要比,項目是拔河比賽。我真心覺得學校體育老師太有才了,想出這個點子,既不用花時間練習(反正也沒有繩子讓我們練),但又讓我們活動筋骨享受參與。比賽的時候,真心覺得很有趣,既然沒怎麼練習,也就無所謂戰術,大家抓住一條繩全力以赴,不管不顧,單純專注,比完後放盡力氣的感覺真是舒爽。




2021年11月16日

薄荷綠— Chapter 6.2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大哥到高雄接受新兵訓練即將結束,收到通知可以家屬會面。接下來要分發到部隊,萬一抽中外島,未來兩三年就幾乎沒什麼見面的機會。

        於是老媽要我週六中午一下課,立刻坐火車到台中跟老爸老媽會合,我們約好在火車上碰頭。因為時間很趕,我一路從學校狂奔到火車站,氣喘吁吁地趕上約好的班次,好不容易終於找到座位可以休息喘口氣。

        旁邊坐著一位戴著眼鏡的老先生,一路安安靜靜捧著一本很厚的書在看。過了幾站,我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什麼書這麼引人入勝,藉機一瞄,一不小心嘴巴唸出聲:

        「物理!」

        對於不擅長或未知的領域,人總會抱持著敬畏之心,尤其是面對學者專家。

        對方一聽到我唸出書名,放下書本,透過鏡片閃爍的光芒看著我。

        「妳喜歡物理?」

        「沒有,沒有。」

        「那妳物理很厲害?」

        「沒有,沒有!」

        我心裡納悶已經說不喜歡物理了,怎麼可能很厲害。

        於是反問對方。

        「那您喜歡物理?」

        「沒有,沒有。」

        「那您物理很厲害?」

        「沒有,沒有。」

        這是在鬧哪樣啊?我被這位老先生搞懵了。

        「那…您是物理老師?」

        「哎,不是不是!我早就退休啦。」

        「可這本書…您一路一直在看,是為什麼?」

        「喔,這個啊,是我孫子的。」他拍了拍書皮。

        「我以前沒唸多少書,閒著沒事幹,就拿來看看,看能不能看出個什麼名堂,看久了說不定就通啦!」


        我頓時無語。天啊,有誰會閒著沒事拿物理書來看?物理是可以瞅了一眼,好吧,瞅了幾眼,就可以心領神會的嗎?把我幾分鐘前敬畏的心還來。

        這時我突然發現四周非常安靜,抬頭一看車廂上站了不少學生,大概都是週六坐車返家的吧,大家全盯著我看,還彼此交頭接耳品頭論足。我立刻低頭一瞧,糟了!忘了換下制服。因為老爸老媽會比我早到台中,不想讓他們等太久,趕來趕去的結果,又累又喘又餓…剛才吃東西有沒有狼吞虎嚥?剛才休息的時候有沒有動作不雅?我剛才說啥來著?有沒有說錯話?算了,來不及了,現在也不好意思去廁所換便服,只能祈禱趕快到站。

        當我意識到制服上身後,果然發現到每個路過旅客都不停地行注目禮,讓我這一趟坐得比以前都累。


        車抵台中站,我走過一節節車廂,在第三個車廂找到老爸老媽,之後我們安然抵達高雄。現在想想,當年沒有手機,只憑幾天前一通電話,沒有想過萬一對方沒買到票、萬一沒趕上車、萬一找不到怎麼辦?有太多個萬一可能出現,但我們依然分頭進行,順利找到彼此。不像現在的孩子出行,父母從路線到行李到飲食每個細節全程盯著,從孩子出家門那一刻起,手機不停的問著…也許有人認為我那只是幸運,剛好沒發生問題,與其說我們那個年代的父母是放養狀態,還不如說是信任孩子有能力去面對所有的問題。

        隔天一大早,我們趕到營區會面,果然人山人海,攜家帶眷老人小孩都來,大家大包小包帶一大堆吃食,新兵還沒出來,已經有人開始野餐。大哥出來後,我們在營區的戶外桌椅區會面聊天,等到許可後,再一起去附近一個潭隨意遊覽,順道吃個飯,然後大哥就得回營了。

        短短幾個小時的會面就此結束,我和爸媽又坐車趕到火車站,火車中途到台中又要互道再見,一家五口分散四處,我就這麼風塵僕僕地趕回台北。


        當然沒這麼簡單,事情還沒結束…大哥交給我一個任務,再三叮嚀我一定要辦好,臨走前還要我覆述一遍。我就知道叫我去一定沒好事。

        新訓會面時,看到有些阿兵哥已經結婚,太太帶著小孩嬰兒來會面,有些是女朋友過來,我當時心裡想,大哥最想見的人,應該不是我們吧。果然,還沒離開營區,大哥就把我拉到一旁,要我回台北後,買一盆花,偷偷送到他女朋友的住處,他女朋友已經搬到在台北當警察的叔叔家,住在警察宿舍,就在某個警察分局隔壁。

        剛開始我以為聽錯,經過再三確認,我真沒聽錯。


        「是送花盆?為什麼不送一束花?」

        「哎,妳不懂。花盆才長久啊,花束一下就枯了。」

        「那要買什麼花?我又不懂!」

        「哎呦,隨便都行啦,妳看著辦。」

        「菊花?」

        「妳找打喔!妳是女生,妳不會想嗎?」

        「我又不懂!那我就隨便買啦。」

        「哎,不要買太醜的!我相信妳喔!」

        我心裡嘆口氣,這不叫相信,這叫威脅。

        「那為什麼要『偷偷』的送?直接拿給她不就好了?」

        「妳笨喔,那就不是驚喜了!妳怎麼那麼多問題?」

        「那我要怎麼偷偷地送?那裡是警察局隔壁的警察宿舍耶!」

        「啊萬一我被當成小偷?」

        「妳放心,打開窗戶跳進去就行了。哪裡只有她跟表妹住,有一次她忘記帶鑰匙,為了以防萬一窗戶就都沒鎖。」

        「你確定?萬一鎖住了怎麼辦?萬一窗戶太小怎麼辦?」

        「妳怎麼越問越多!妳瘦得像竹竿,跟妳說沒問題就沒問題,有事再說!」


        想來這是大哥在受訓期間想破頭的浪漫計畫,但為什麼執行的人是我?不禁想起小時候被欺壓的血淚史…


        班上每學期都會依照身高重新換座位,我從前排慢慢地往中間移動。我的新同桌看我趴在桌上垂頭喪氣,問我怎麼回事,我於是問她要送什麼花「盆」給女生比較適當?没想到,真是問對人。她媽媽居然開花店,她幫我挑了一盆蘭花,裡面栽了一株蝴蝶蘭,開了兩三朵花苞。

        週六中午上完課,同桌陪我一起坐公車到警察分局,正當我們探頭探腦之際,一位騎摩托車剛執勤回來的警察熱心地走過來。

        「是要報案嗎?」

        「沒有,沒有,我們只是在找人。」

        「找誰啊?到裡面幫妳查。」

        「我們要找警察宿舍。」我還來不及說,同桌就熱心地答。

        「就在那邊後面,我帶妳們去。」

        「不用啦,知道在哪裡就可以了。您忙,不耽誤您的時間。」

        我趕緊拉同桌快步離開。


        那是一排老舊的兩層樓建築。依照地址走到二樓,果然門旁邊有扇不怎麼大的窗戶,感覺處於卡與不卡之間。看看左右没人,我正準備打開窗戶,同桌問我怎麼不開門,我只好老實回答,沒鑰匙得爬窗。

        「這樣不好吧,萬一有人發現怎麼辦?」


        怕什麼來什麼,突然聽到有人走上來,還真得感謝這宿舍的老舊,我不禁慶幸,還好沒開始爬窗。我鎮靜地捧著花盆拉著同桌假裝等門,没想到居然是剛才那位熱心的警察先生…怎麼追過來了!

        「找到啦?人不在嗎?」

        「哎,應該很快就回來了,没事。」

        「喔,沒事就好。」


        對方看了我們幾眼,繼續向我們靠近,他到底要幹嘛?不是說沒事了嗎?

        我和同桌緊張地貼著門,他跟我們擦身而過,走到最裡面的一間,開門進去。


        原來他也住在警察宿舍!我似鬆又未鬆了一口氣。

        人都到這兒了,我不想拖,我可不想再來第二次。

        我趕緊讓同桌在樓梯間守著,有什麼事,先大聲咳嗽,再跑來通風報信。我把書包掛在她身上,抓緊時間趕緊行動。那扇玻璃格子窗是沒鎖,但年代久遠卡得很,用力推了幾次,差點把窗戶拆了。一看窗戶下剛好是洗碗槽和爐台,只能把花盆先放在爐台上,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還得注意不能踩壞。正當我憋住氣跨到一半時,同桌突然跑過來,我趕緊跳回來!突然聽到布帛撕裂的聲音…

        顧不得這個,緊張地問:

        「有人來了嗎?」

        「沒有啦,是我太緊張,怕妳被卡住。」


        看了一眼同桌豐腴的身材,我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重新各就各位,我趕緊再次爬進去,把花盆放在餐桌上,再循原路從窗戶爬回來,把窗戶關上。這輩子我從没這麼靈活過,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當然沒湯姆克魯斯帥氣。經此一役,窗戶好開多了,而我的裙子,勾破了一大口子。回程的路上,只能遮遮掩掩用書包擋著。


        事後,大哥打了通電話,問我是不是送了盆蘭花,他女朋友很喜歡,但是!怎麼没寫卡片?不過,她也猜到是大哥送的。這怎麼能怪我,根本没交代要寫卡片!唯一的一通長途電話很快就掛斷了。


        花盆的錢呢?到現在這筆帳都沒結清。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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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3日

薄荷綠—Chapter 6.1


接下來一年是高三,這一年說什麼我都不想再搬。


        之前參加救國團營隊的一位隔壁班同級生也是外地生,她租的公寓全是租給我們學校的學生,我立刻問她租屋處是否有空位,結果剛好有人畢業搬走,我二話不說直接訂了下來。

那是位於南門市場旁邊巷子的五層樓公寓頂樓,三房一廳一衛的格局,客廳擺滿了所有人的書桌,全部房客加上我總共九個人。四個二年級是一起從桃園過來的住一間,另外一對高一和高三的姐妹花住一間,我和隔壁班以及一位唸自然組的,我們三個三年級住在一起,房間擺兩張上下舖床架。因為客廳擺不下,我的書桌擺在我的床架旁,這對於喜歡睡覺的我來說,再方便不過。

        因為出租多年,累積不知多少人留下的痕跡,整個屋子凌亂無比。客廳靠牆的一整面書架塞滿雜七雜八的東西,小小的廚房不能開伙,只能洗碗燒個熱開水,有的窗戶甚至沒有紗窗,那個年代當然沒有安裝冷氣,跟宿舍没兩樣。房東太太是一位小學老師,不住在這裡,只有每個月收租時會過來,所以又跟宿舍不一樣,沒有人監管。

第一次和這麼多同校女生一起住,一向獨來獨往的我,對沒有什麼個人隱私、動不動就集體行動的生活,剛開始真有點不習慣。每次時間一到幾個學妹就開始問,晚上吃什麼,決定後大家再一起去覓食。時間一久,倒也習慣了,七嘴八舌反而不用傷腦筋要吃啥,懶得出門還有人幫忙外帶回來,有時候嘴饞了,還能一起結伴去買宵夜。想獨處的時候,我會跑到寢室的後陽台,站在五樓,俯瞰那片沿著巷子蜿蜒,一兩層樓高的萬家燈火。這家在看新聞報導,那家剛準備吃飯,那個媽媽又在罵小孩,牽狗散步的老爺爺出門了…我常想這是我的獨家電視,而老爸此刻也正在看他的新聞報導吧。

我們常吃附近的自助餐,每家菜色都差不多沒什麼特別。南門市場二樓有家麵攤,陽春麵便宜又好吃,有時候放學餓了就直奔過去先吃一碗再說,是學生族的一大福音。過羅斯福路的天橋那頭,往來的人少很多,開了幾家外省麵店。有一家賣熗鍋麵,我第一次吃到這種麵,剛開始只覺得名字很奇怪,看老闆用大圓勺乒乒乓乓大炒特炒鑊氣十足,我首次意識到煮麵也可以架勢滿滿,烹飪過程也可以賞心悅目。隔壁則是一家上海牛肉麵,老闆每次都老神在在站在爐台前,雙臂交錯看著前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還帶點儒雅的氣質。

        我非常好奇什麼是上海牛肉麵,大部分牛肉麵不會標示省份,有的話最多也是川味牛肉麵,莫非跟上海包子一樣比較小碗?路過幾次後我決定去試試。幸好莫非定律不奏效,並沒有比較小碗,反而一吃驚為天人,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牛肉塊,形狀不是一般的正方形或小長方形,是順著紋路長條斜切,不僅大塊,份量十足,還燉得軟爛入味,滑嫩順口。從此以後,當我覺得需要補充營養,就會來這兒打打牙祭。

        學妹們喜歡買南昌街一條巷子裡賣的豬耳朵滷味當宵夜。她們第一次帶我去,我嚇了一跳,從來不知道豬耳朵、豬頭皮可以吃。那個小小的麵攤只有晚上營業,在幽暗路燈下第一次看到一大袋切得細細的豬耳朵,等回去在日光燈照射下,發現這豬耳朵居然是紅紅的,切得非常薄,鼓起勇氣吃了一口,跟想像中的紅燒滷味大不相同,居然脆脆的相當有嚼感。吃完了一袋談不上喜歡,豬耳朵本身也沒什麼味道,全靠老闆的調味,留在口中的是軟骨嚼感的餘韻。偶爾興之所至,我們會走二十幾分鐘遠征到南機場,去吃便宜又大顆的水餃,這是人多才有的動力。

        房東太太會在學期末,找一天請我們全部的人過去她家用餐。大家熟門熟路地帶我走去,擠進我們這批大隊人馬後,加上房東太太的小孩,原本已經侷促的客廳更顯擁擠,茶几飯桌擺滿了一大堆菜餚,根本不記得有哪些菜色,只記得氣氛熱鬧無比,大家吃得非常盡興。


        雖說升上三年級,課業比較繁忙,但對我來說,大考是明年的事,還沒什麼實感,學妹們參加校外補習班,反而比我還忙。我開始到處搜尋課外書來看,時常躺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有一位學妹還戲說從沒看過這麼愛睡覺的人。沒多久,就把客廳大書架上歷任室友們遺留的課外書全看完了。

        有一晚,客廳突然傳來驚聲尖叫,一不留神又小寐的我立馬被驚醒,趕緊爬起來跑出去,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只見幾個人拼命東躲西藏。

        「怎麼了?地震嗎?」

        一個學妹拿著課本護著頭說,

        「學姐,一堆的蟲啊…飛來飛去…」

        「快!快躲起來!」一個躲在書桌下的學妹對著我喊。

        我緩緩情緒仔細一看,一堆白蟻漫天飛舞。

        我鬆了一口氣。

        「沒事,那是白蟻,快下雨了,就跑出來啦。」

        「可是,越來越多了!怎麼辦?」

        果然愈演愈烈,白蟻把客廳的日光燈團團圍住,還真有點嚇人。


        我靈機一動,去浴室打一盆水,放在客廳地上,把檯燈拿過來照著那盆水,讓學妹把客廳房間全部的燈都關掉,整個屋子只留下一盞檯燈的光亮。剛好一堆人都去補習,只剩我們幾人,我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歌本,那個年代常賣一本本印著當紅民歌和流行歌的歌本,只有32開大小方便隨身攜帶,上面除了歌詞還有數字簡譜。

        我們圍坐在水盆四週地板上,剛開始學妹還有點害怕離得遠遠的,只見白蟻被水面反射的燈光所惑,紛紛鑽入水盆裡。在暈黃的燈光下,我一頁頁翻著歌本,一首首地唱下去,學妹們從煩躁不安到自動加入,就這樣安靜愉快地度過了歡唱時刻,不知不覺把整本的歌唱完。

        其他人從補習班回來,打開門,嚇了一大跳,一開始以為停電了,猛一看黑暗中四張蒼白的臉孔抬起來,閃爍著詭異光芒,立刻驚聲尖叫!原本在唱歌的學妹也被突如其來的開門聲尖叫聲嚇到,跟著一起大叫…

        一時尖叫聲四起。我趕緊站起身打開客廳大燈,把水盆沖進馬桶,才結束這場鬧劇。

        驚魂未定的室友,一路跟進房間追問我,

        「妳是不是帶學妹玩碟仙錢仙?」

        「妳不要相信這些,那些怪力亂神都是騙人的!」

        「很多學生流行玩這些,很危險的,不要亂玩!」

我心裡暗嘆,這些早在國一就跟死黨玩過了。

「妳放心,我沒有玩這些。」

「那妳們圍在一起幹嘛?燈還都關掉?」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們在辦一場白蟻鎮魂法會,唱一些鎮魂曲啦!」

        「什麼?鎮什麼?法會?妳在通靈?」

        我實在不明白,基督徒的她怎麼越扯越遠。

        看著她那張老實的臉龐,我拿起歌本給她,

        「我們在唱這個,不信的話去問學妹。」


        過一陣子白蟻又出現了,不過這次學妹鎮靜多了,還跑過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唱歌,於是我們又唱完了另一本。


        經過這兩次法會,漫天飛舞的白蟻不再出現。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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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1日

薄荷綠—Chapter 5.4


國文女老師離開後,一位戴著眼鏡身材瘦小的中年男老師接任。他一開頭就說我們班非常幸運,由他擔任我們新的國文老師,他不諱言地說自己在補習班兼課,還得跑到南部去教。後來聽同學說,才知道他的確是補教界名師,只不過是用化名,一些明星學校的老師都是用化名來規避督察。成為名師一定有他的道理,國文老師上課十分幽默,笑話信手拈來,這似乎是補習名師必備的絕技,讓上了一天課的學生能打起精神,繼續在補習班奮戰。

        國文老師有時候說著說著也會感慨一下,買了幾間房子早已不缺錢,每個小孩都有一間,不想教卻推不掉。在我這個北漂四處搬家的人眼裡,那時候只覺得老師是在炫耀,無法辨別是真是假,畢竟還無法體會人情的往來。有一次,他突然說起認識一位很漂亮的女醫生,碰面時他都不好意思直視她的那種程度,她的先生也是一位醫生,看似那麼完美的夫婦,她先生卻跟一位貌不起眼的護士走在一起。正當老師在台上感慨不知道她先生怎麼想的,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我立刻想到房東太太。也許我們眼中的完美,只是一種假象,所謂的不完美,往往才是他人的真實需要。

        而我的不完美也確確實實暴露在老師面前。學校國文月考固定有二十五到三十分的佔比,是考文言文默寫,所以平常小考是整段整段的默寫。我非常不能接受考默寫這一點,即使我唸的是社會組。為什麼不能好好理解文章、背誦經典的段落即可?為什麼整課連不喜歡的部分都要背?連詞語解釋也要背得一字不漏?雖然努力說服自己背就背吧,可以增進詞彙能力、可以引經據典、可以改善作文…但實在無法接受每一篇都要從頭背到尾,每個字每個語助詞語尾詞都要正確,錯一個扣一分。第一次月考在嘗試背完一堆,卻被扣了一半分數後,我決定放棄,別人的月考標準從一百分往下扣,我從七十五分往下扣,只要及格就行。我實在說服不了自己,也不想浪費時間,反正大學聯考不會考默書,我也不在乎名次,我就背重點背我想背的,默書小考但求應付過去就行。

        在這個人人很會唸書背書的學校,每次看到同學努力默唸的模樣,甚至同桌找我互背課文時,我只能心中暗自嘆氣,若無其事地拿起課本說:
        「妳背,我幫妳檢查。」
        還換來同桌感激的眼光。

        有一次早上到校,早自習突然發下試卷,說是要考背書默寫,我立時傻眼,徹徹底底忘了個一乾二淨!五題五個段落,只能硬著頭皮,努力從腦海挖出幾個字,寫上名字就翻面蓋著。同桌瞄了我一眼一副佩服的樣子,還以為我背得很熟寫得特快。
        過兩天發下來,上面赫然一個大大的零,還有一行紅字。
        「XXX小姐,拜託您下次背好些好嗎?」

        這是我第一次考零分,不知道老師是不是第一次改零分。
        只見國文老師發完考卷,在台上淡淡地說:
        「有同學這次沒考好,只要有背就一定有分數,要努力背好。」
        説完輕咳了一聲。
        大概是為了顧及少女顏面,可憐的老師居然還得拜託學生背書。要我背得滾瓜爛熟是不可能,但是及格還是没問題的,就這樣我收穫人生有史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零分。

        這個零分對我而言,影響不大,只是對老師不好意思罷了,但社團的一件事卻影響我很深。我們平常的活動就是假日去固定的幾家養老院或育幼院,陪伴老人和小孩互動遊戲,有時候遇上節日會安排表演節目,加上社團經費充足,也會帶一些文具用品過去,而我的工作是負責跟育幼院的老師聯繫接洽。

        在一次電話連絡安排日期的時候,日期遲遲無法敲定下來,育幼院的女老師試圖婉轉地推拒,無奈我的榆木腦袋實在聽不懂,於是對方直接了當地明說,其實我們去育幼院帶小朋友,結束之後一走了之,讓小朋友的情緒起伏很大,所以這樣的安排,並不是他們想要的。

不知是怎麼結束電話,我的內心受到不小的衝擊。在育幼院那一張張滿眼期盼的臉龐,一雙雙攢緊不放的小手,一個個撲向懷裡的身子,一次次不肯放開的撒野,就像萬花筒般在我眼前碎裂…我突然意識到我們自以為是的陪伴長情,原來是自作多情,也許在對方眼裡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在我們走了之後,那些哭喪著臉的孩子們怎麼自處?怎麼度過遙遙無期的漫長等待?其實應該可以尋求再次的溝通與協調,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處理,但當時的我,只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十六歲少女,當年也没有社團指導老師可以諮詢,只覺得備受打擊。
        讓人成長的契機總是猝不及防,甚至是倍感痛苦。

        隔壁的房客搬走了,房東太太開始貼佈告找新的房客,她對我的態度似乎變得比較好,有時候會抱著嬰兒給我看個幾眼,我實在說不出違背良心的話,只能點點頭打哈哈。
        有一次放學剛進門,突然聽到一聲哀嚎從房東太太半開的房門傳出來,
        「妹妹發燒了,你也不來看一下!一天到晚過不完的生日,你到底什麼時候過來?」
        一陣嗚咽聲過後,只見房東太太從臥房衝出來,差點撞到我。
        她掛著兩行殘留黑眼線的淚珠看了我一眼,驚慌地抹了一把臉,拿起鑰匙避開我轉身跑了出去。

        聽到鐵門大聲摔上,我才恍過神來。這時,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從細碎嗚咽到愈發急促,我匆匆放下書包,趕緊推開房東太太的臥房。這是我第一次踏進這個房間,窗戶遮得嚴嚴實實悶不透氣,一股驅之不散的廉價脂粉味混雜乳臭味撲鼻而來,正中央一張凌亂的大床,碎花的床單上躺著正在掙扎哭泣的女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趕緊走近握住小女嬰亂舞的手,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指不放,繼續低鳴,似乎在抗議剛才的無人理會。我實在不敢抱起這麼小的嬰兒,只能趴在旁邊摸摸她的頭,語無倫次地跟她說說話,她一哀我跟著哀,告訴她媽媽等下就回來了,甚至哼起歌來安撫她,兩人就這樣咿咿呀呀地胡亂對話,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房東太太再度出現。她訝異地站在房門看著趴在床上逗弄嬰兒的我,看到情緒已經平靜許多的她,我點點頭致意,趕緊站起身準備離開,没想到立刻踉蹌倒地,差點撲到床上的女嬰。我和房東太太兩人都嚇了一大跳,原來是我的腳麻了。拖著酸軟的腿回到自己的房間,什麼樣的幸福才是幸福,我一時茫然了。

        隨著考試日期愈近,大哥也愈晚回來,有時候我睡著了他還沒回來。大哥什麼時候考試什麼時候放榜,我不太清楚,他也不會告訴我。家裡從來就不會過問我們的成績和功課。老媽從小家境不好,得打工做完家事才能上學,小學畢業的她常自嘲天天遲到功課比爛的,看到老師只想躲,老爸則像那個年代大部分的父親,忙著工作很少跟孩子交流。所以我們在學校的表現和成績,爸媽不是很清楚,更別說到外地唸書後,更是管不著,成績單都是自己處理,除非是大事或自己無法解決的事,否則一切自理。

        學期末的一天,我照例放學回到租屋處,没想到大哥居然在屋裡。他坐在書桌前告訴我,他没考上,接下來也得準備當兵去了。時間似乎回到一年前我去新莊找他和老爸的光景,但這次大哥似乎處之泰然,没有一年前落寞的身影。

        那個年代,兵役管制得很嚴,一旦確定,兵單很快就下來。没想到,短短一段時間,老師、騎越野車的他、隔壁房客、大哥,一個個離去。

        於是,我又再次面臨找房子搬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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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9日

薄荷綠—Chapter 5.3


救國團活動雖然結束了,但幾個台北的小組夥伴不時約著碰面。

        我們興奮地去師範大學找隊長和隊友蹭了一頓飯,在大學校門口看著隊長慌亂地介紹一下學校,在其他幾個師大隊友不時的調侃中,大哥哥般的隊長變得靦腆甚至結巴;跟高一的乾弟弟去陽明山健行,因為有不速之客突然來找我,人小鬼大的乾弟弟鬧了些小脾氣,全程在尷尬氣氛中走完步道;隔壁班的同學請我們幾個同校生去她家吃火鍋,看似安靜內向的她,回到台北宛如找回主場,家境優越的她非常沈穩大方還是個班長。在活動中和日常生活中碰面,感覺很不一樣。似乎當時的激動與感觸,被逐漸拉平回歸平淡,如同世事一般,時間久了各自被不同的事物羈絆,大家也就漸漸失去了聯絡。

大哥介紹他的女朋友跟我認識。因為她還在新莊唸大學,我跟她幾乎沒機會碰面,只知道她跟大哥兩人同年級是同一個社團。我們在公館碰面,他們帶我去一家新的書店,那家書店打破了我對書店的刻板認知,空間寬敞舒適明亮,分類說明標示清楚,文具禮品一應俱全,窗明几淨地讓我不太敢拿起書來看,這家書店就是金石堂。這次見面她還特地買了一件墨綠色的連身裙送我,當然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無論如何我終於體會到一把當妹妹的好處,不過,也僅限這一次。大哥比起以往更晚回來,說是要到圖書館開始備戰考試,但半夜三點的廣播節目還是照樣收聽。

房東太太生了個女兒,有一次她請一堆人在客廳吃飯喝酒聊天,說是她的前同事,大聲慶祝喧鬧了一夜,所幸這種情況不多。她的先生還是很少見到,偶爾看到她抱著嬰兒走來走去。有一次她難得跟我聊天,說她老公的父親是某個水庫的局長,官做得挺大,她先生是個工程師,還是台大畢業的,常要出差應酬,所以有時候中午回來,我們才會比較少看到他,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我靜靜地當個聽眾,只覺得她未免太寂寞,才會找我炫耀。

有一天隔壁的房客跟我們打招呼,說打算搬走了。原因讓我們嚇了一大跳,房東太太時不時藉故找他聊天,一直跑到他房裡對他訴苦,還待著不走,造成很大的困擾。他告訴我們房東太太是個小三,在美髮院認識先生,剪頭髮剪出一段情。看大哥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大概只有後知後覺的我被矇在鼓裡,難怪很少看到她先生出現,難怪總覺得哪裡格格不入。電視肥皂劇裡的情節正在我身邊上演,這是傳說中的午妻嗎?小三再找小三是這個意思嗎?我體認到小三的條件不必很好,不會唸書長得不好看都沒關係,只要會…努力想了一下,撒嬌?想一想房東太太的顏質,不禁顫抖了一下…這個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難度太高。
        沒多久大哥跟我說,那個騎越野車載我兜風的他收到兵單,準備要去當兵了。

        有一天半夜,我們已經躺下睡覺,突然窗外有人大喊大哥的名字,大哥探頭一看就趕緊下樓。隔了好半天才回來,扶著滿臉通紅酒氣沖天的他回到我們房間。他一進門就靠著床邊跌坐到地上,整個人喝醉了垂著頭不說話。大哥說今晚很多人跟他餞別歡送他當兵,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間點跑來,大哥跑去浴室準備毛巾幫他洗把臉。
   
        我坐到床邊想試著把他的頭扶起來,没想到他立刻把頭壓著我的手,抵在他的肩膀和臉頰之間,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對著他說:
        「你怎麼搞的?幹嘛喝這麼醉啊…」
        我想把手抽回來,他反而壓得更用力,低聲地說:
        「一會兒就好…」
        那一會兒我簡直不敢亂動,時間彷彿靜止。
        直到大哥拿著臉盆毛巾進房間,他立刻鬆開,我趕緊把手抽回,若無其事地躺回床上。
        那夜,他就這麼坐在地上一整晚。

        隔天一大早,大哥還在睡覺,我準備起床上學,他跟著爬起來,說要送我上學。不管我怎麼說,他堅持載我去學校,他拿起我的書包和車鑰匙轉身就走。

        我就這麼穿著綠衣黑裙側坐在越野車上,一手壓著書包裙子,一手緊抓著他細瘦的腰,一路飛馳到校,根本無暇顧及旁人的眼光。清晨的風胡亂地吹散我的頭髮,催促的引擎聲加速彼此的離別。快到校門口前的幾公尺他放我下來,在綠制服愈來愈多的大馬路旁,他對著我說會寫信寄到老家給我,要記得保持聯絡。

        我點頭答應,會回信給他。

        看著他轟隆隆騎車離去的背影,不知道這是一場註定無法實現的諾言。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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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7日

薄荷綠—Chapter 5.2


        新年,兩個哥哥照例跟同學一年一度的聚會,老媽去她狡兔無數窟的其中之一打牌,我照樣陪著老爸守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過年晚會。今年汽水還是有,只不過變成了一箱,水果照樣好幾種,數量終於減半,我還是努力地嗑,只是心裡沒什麼壓力。隔兩天二哥回去工廠繼續實習,大哥被同學叫去幫忙趕貨,晚上帶回一位客人,要借住家裡。

        只見大哥熱絡地跑去錄影帶出租店租幾支片子,用那台錄放影機播放招待對方。老媽晚上回來知道有客人,在廚房搗鼓了一番端出剛烤好的蛋糕,樸實的味道讓我驚艷,問老媽到底怎麼做的、是不是用大烤箱烤的?老媽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最後才招認是用電鍋烤的,就雞蛋麵粉糖攪一攪就行了…一定是去哪學來的,我想起國中時老媽參加的烹飪班跟之後買的一堆鍋具,老媽向來隨性,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怎麼用電鍋烤蛋糕,也只吃過這麼一回,只記得那夜的蛋香撲鼻鬆軟無比,三兩下就分食精光。

        大哥同學家開外銷品工廠,有一批貨急著趕工出貨,所以把親朋好友全叫去幫忙,這個客人,就是合作的客戶從台北派過來的監工。剛好二哥去實習不在家,大哥就這麼把人帶回來。按理對方像是上級派來的督導,應該好好招待才是,他有沒有盡興我是不知道,他跟大哥聊到半夜,隔天又一早去監工,從早忙到晚。當我知道他跟大哥年紀差不多,委實嚇了一跳,這麼年輕就開始上班,知道他在唸建中夜校時,才了解原來建中也有夜間部。

        從鄉下來的我,說實話對學制沒有太多了解,我曾經以為所有學校都是政府辦的,不知道有私立學校,公立居然還分成縣立、省立、市立、國立…更別說夜間部。高一開學要求大家桌椅收拾乾淨,讓夜間部同學後續上課使用,我才知道高中夜間部的存在。我們一邊吃著蛋糕,一邊聽他有點嗤之以鼻地說自己在唸建中夜校,看我們沒什麼反應,接著說之前跟某個學校約架,幾十個人大混戰差點被教官逮到,我們還是沒什麼反應。我只覺得這個人長得這麼瘦,能打嗎?國小國中的同學也有人不升學直接工作,重考的人更是所在多有,甚至直接在國中寄讀,對於邊唸書邊工作的人,我只有佩服,即使唸書對他而言,可能只是應付父母罷了。

        原本以為這只是一場偶遇,没想到過完寒假北上,他時不時會過來探訪大哥,偶爾會帶幾個朋友過來。剛開始我還不太清楚,直到有次大哥從三樓的窗外探頭朝下打招呼,我才知道他騎著一輛造型特誇張的越野摩托車。他每次過來都停在我們房間窗下的電線桿旁,遠遠就可以聽到轟隆轟隆的引擎聲,到了就按聲喇叭示意他已抵達,如果我們没聽到,他才會去按公寓樓下門鈴。這種車不僅特吵車座還特高,得踮腳尖才爬得上去,前後輪的輪胎蓋還特別翹,在當年光陽野狼125盛行的年代,騎這種車到哪都引人側目。

        我為大哥能交到新朋友感到高興。有幾次大哥探頭跟他打招呼,要我也一起探頭打招呼,我不解地說:

        「每次不是他上來,不然就是你下去,幹嘛我還要探頭啊?多此一舉。」

        「妳不知道他每次帶朋友過來,就是要看妳?又不方便帶他朋友上來,妳探一下頭就行啦。」

        我充滿疑惑地朝樓下打個招呼,果然看到他另外兩個騎摩托車的朋友,一起停在電線桿旁。


        有一次,他透過大哥說想帶我出去走走,看我很多地方都沒去過。於是一個週末,他跟另一個朋友,騎兩輛摩托車過來接我。我踮起腳尖好不容易才跨得上去,跟老媽的摩托車差太多了,坐墊又硬又窄,人還會自動往前傾,重心太高根本沒地方可抓,我雙手小心地攀著後面,心裡叫苦連天,這車還真不適合載人。我們一路呼嘯,先去接另一個女生,四個人兩輛車就這樣在市區騎來騎去,半路休息的時候,他的朋友跟我說:

        「我們不能騎寶宮戲院那條路,一定得繞路,不然會被堵,那邊的地盤是…」

        還沒說完,馬上被他爆頭。

        「說什麼廢話,走了!」

        他的朋友每次熱絡的找話題跟我哈拉,總是被沈默寡言的他輕輕一語帶過,彷彿深怕打擾到我或洩漏什麼。

        至於那位年紀比我大,打扮又時髦的女性友人,只有一開頭瞄了我幾眼,就問,

        「她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女生?」

        說完就沒怎麼搭理我,也懶得介紹她自己。

        我們到一家戲院看電影,電影院人不多,前後幾排都沒人,只見他們熟練地把雙腳跨到前排的靠背上,整個人半仰躺著看電影,他趕緊跟我解釋,只要沒什麼人他們會這樣看電影。那位女性友人斜眼看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說:

        「人家跟我們不一樣。」

        在鄉下老家,老爸是管戲院的,沒事會帶我們去看電影,亂佔位的、摳腳丫的、走來走去吃東西的、站在椅子上看的、蹲下直接尿尿的,什麼樣場面沒看過。

        我笑了一下,接著雙腳跨過去。


        知道我沒去過基隆,隔兩週他單獨帶我去夜遊。

        騎没多久,突然說有事先帶我去他家一趟,轉頭往回騎。到了一棟公寓後,只見他冷臉地按對講   機。

        「誰?」

        「我。」

        門一開,他帶我走上二樓。我站在門口等著,不一會兒,就見他快速地出來。後面傳來:

        「晚上又不回來啦?」

        他悶不吭聲頭也不回大聲關上鐵門,拉著我就走。

        回到車上,幫我披上外套,原來是回去拿衣服怕我路上受寒。


        一路往北,沁涼的夜風不斷吹拂。停在陌生寬廣的馬路等紅綠燈時,旁邊另一輛摩托車上的兩個男生不停地瞄著我們,後知後覺的我也發現氣氛似乎有點詭異,他突然轉頭對我說:

        「手抱緊!」

        我還來不及反應,原本抓著後座的手被他一把抓住環繞他的腰。

        「對方要尬車!我往右妳跟著往右,往左跟著往左。」

        一說完,綠燈一亮,車子立刻陡然加速往前衝。

        反作用力撞得我一臉懵,嚇得我只好趕緊貼身抱緊,這就是傳說中看不對眼就追的飆車族嗎?一路拼命往前直衝,只聽到陣陣的摩托車聲在後面緊追不捨,風聲在耳邊拼命呼嘯,狂催的引擎聲撼動著我的神經,我緊張地抓住他單薄的衣服,專注著左右右左…漸漸地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渾然不知何時甩開了對方,驀然產生人車合一的感覺,把所有的煩躁不安甩在身後。

        騎了一陣子,他突然轉頭對我說:

        「靠著我睡吧。」

        大概是感覺到我還是有意無意保持一個距離,騎的路程比較長,這種車坐久了的確很累。他這麼一說我頓時鬆懈下來,靠著他的背躲著風順勢睡了過去,就這麼不知不覺地騎到基隆。

        我們到山坡上一個公園休息,俯瞰夜晚的基隆港。沒有什麼特別的觸動,只覺得屁股好痛…終於可以歇口氣。之後他載我騎到基隆夜市,没想到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簡直讓人傻眼,順著人潮慢慢前行,看著沒吃過沒看過的小吃,鼎邊趖、奶油螃蟹、蝦仁羹、天婦羅…目不暇給,海港的小吃果然跟山城差很多,在簇擁雜沓的人群中,我驀然發現不知何時他把手搭在我肩上。


        所有的喧囂聲霎時安靜了下來,大概是怕我走丟吧,我這麼告訴自己。

夜,似有若無地更加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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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5日

初芽

 



失去兩片飽滿豐潤的葉子後

連螞蟻都懶得逡巡標記

只有斜雨幾滴偶爾造訪


時間被遺忘在窗台角落





曾經向天恣意綻放

不斷向下紮根探索

所有的光環繞在你身上


從溫暖的餐桌

移到溼冷的窗外

傷口曝曬萎縮乾枯


時間被遺忘在窗台角落





你執意在秋天

緩緩展開初芽

這次

不為誰的目光

不借誰的滋養


只為自己  重新綻放









薄荷綠—Chapter 5.1


隨著臨近寒假,我跟兩個同學打算一起報名救國團舉辦的寒假活動。那時候救國團獨攬高中大學寒暑假的各種營隊,每個學校都有限制名額,熱門營隊很難報的上,比如東海岸健行隊、中橫健行隊。我們決定參加最遠的南海岸健行隊,沿著墾丁恆春半島縱走。

來自四面八方的學生紛紛報到,剛開始大家都只跟同校學生聚在一起,幸運的是我們學校六個人參加,另外兩人居然是隔壁班的,另一位是高一學妹。救國團營隊最有名的活動之一就是晚會,被稱為「嚕啦啦」的活動服務員會安排許多橋段和任務讓大家互動熟悉,也會教唱很多歌曲,比如《萍聚》、《沒有月亮的晚上》,這些被通稱為救國團之歌。在舉辦過晚會跟小組分隊後,大家也開始互相認識,很多學校的名字我都是第一次聽說。其中也有不少大學生,我們小組推舉的隊長是來自師範大學,同一小組還有建中高一的兩個學弟,其中一個還認我當乾姐姐。不得不說當年的救國團活動,的確為當時貧瘠的跨校社交貢獻許多。

        那時候救國團在墾丁還没有青年活動中心,我們借住在學校教室,直接在清空的教室地板排排睡打地鋪,學妹對住宿和伙食就頗多抱怨,睡得全身痠痛還被各種飛蛾蚊蟲嚇壞了。第二天看到一些人黑眼圈精神不濟,不知道是睡不習慣還是玩到半夜。但是,健行隊就是健行隊,不是旅行團可以在路上坐車補眠,但我萬萬沒想到我們真的是扎扎實實上山下海的爬涉!雖說是冬天,這個最南邊的海角彷彿聚集了所有的陽光普照。如果是旅遊,會很慶幸碰上這樣的藍天白雲,如果是健行,會被太陽曬到懷疑人生,為什麼要在日正當中踩在燙腳的海沙上趕路,為什麼走完了海路還要爬上漫無人跡的山路。

        讓我更訝異的是,走到快斷氣的山上小徑旁,居然出現一位戴著斗笠全身包得緊緊的大媽在賣飲料!剛開始還以爲熱到頭昏眼花看錯了,忍不住尋思,那一大箱的飲料是怎麼扛過來的?她怎麼知道我們會經過這裡?她等多久了…只見來自台北的幾個私校生立馬衝過去買。

        剛報到時那幾位私校生就特別惹人注目,打扮比較時髦不說,常嘻嘻哈哈自顧自鬧成一片,簡單來說,明顯地擺出就是跟你們這些乖乖牌不同路的氛圍。面對這次暖冬,幾乎全部的人都帶上厚重的冬衣,我就被老媽塞了件厚外套,即使撈出最輕薄的衣服穿上,不管怎麼穿都是長袖,就只有這幾位剛好有帶短T。他們還自己帶台錄放音機放自己想聽的音樂,開始健行的第一天還看到他們輪流扛著,隔天就沒人帶著走了。

        有一晚,經過一整天灰頭土臉風吹日曬,大家在偌大的草地上隨意席地休息,那群私校生抬出錄放音機播放丘丘合唱團的《就在今夜》,在空曠的星夜下分外好聽,我忍不住對其中一位女生主動地說:
        「我也很喜歡聽。」
        没想到,她張大眼睛地說:
        「妳跟我說話喔?妳也會聽喔?」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誤解,實在讓我哭笑不得。
        我告訴她很羨慕他們居然未卜先知帶了短袖,我們只能把長袖一摺再摺。她說只是剛好誤打誤撞,也只帶了這麼一兩件,行程還沒結束先被自己熏死。

        到現在,幾十年過去,開闊星空下那些放的歌唱的歌,依然迴盪在我的腦海。總會浮現十六歲的我坐在草地上,迎著海風無憂地唱著劉文正那首「誰在眨眼睛」:

        高掛在黑天絨之外 是誰在眨眼睛
        和夏夜螢火說的話 是誰那樣說個不停
        我那青梅竹馬的愛人 
        對我默默不語又悄悄眨眨眼…
        
        營隊結束後,我輾轉坐了七八個小時的車,回到家已是晚上。
        家裡已經把門關上,我敲敲門,老媽看向紗門外的我,一臉納悶地問,
        「你是誰啊?」
        我氣得大喊:
        「我是妳女兒啦!趕快開門啦!」
        「哎唷,黑黑的看不清楚啦。」
        等我一進門…
        「哎呦!怎麼這麼黑!」
        「妳是怎麼曬的?不是都在下雨嗎?」
        「妳怎麼變成這樣!」

        在營隊的時候,連洗澡都是戰鬥營,哪有時間跟地方照鏡子,大家全都一個樣,每天累成狗。直待回到家,受到老媽這樣的質疑,我趕緊跑去浴室一看,才發覺真的曬成黑炭…那時候没有防曬的概念,没戴帽子沒帶傘,更沒有防曬油可以塗抹,經過連日的豔陽高照,上山下海的長途爬涉,有史以來最黑的我出現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一天到晚騎摩托車向來是家裡皮膚最黑的老媽,居然比我白皙許多,難怪認不出站在門外的我。

        原本報寒假營隊就是想躲過夏日荼毒的驕陽,没想到那幾天全台在下雨,偏偏所有的陽光匯集到這小小的海角一隅,讓營隊所有的活動得以順利進行,冬衣的長袖長褲雖然熱得喘不過氣,卻也包裹住全身防止了曝曬受傷,當初的抱怨也許是另一種幸運。

        跟在後面的老媽還在一路碎碎念,大哥一看到我,立刻拋了一句:
        「哈,我只有弟弟,沒有妹妹!」

        在家人的嘲諷聲中,迎來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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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3日

薄荷綠—Chapter 4.4


        放假回老家,我主動跟老媽提起做學校家政課教的點心給大家吃。

        家政課內容五花八門,舉凡縫線打毛線烹飪所在多有,我學到一個特殊點心,之前讓我怯步的黃澄澄爛糊糊的咖喱,居然可以做成咖喱酥餃,味道還不錯吃,一改我對咖喱的反感。很少做點心的老媽,第一次充當我的助手,興沖沖跟著我一起準備食材,可想而知有老媽在份量當然倍增再倍增,我的阻止全然無效,老媽興奮地邊和麵邊數著要送給外公和幾個阿姨,卻忘了,我們家只有一台老爸早餐烤吐司的迷你小烤箱。烤完一盤立刻吃完,還得再等下一盤,就這樣耗了好幾個小時才終於結束,我深怕把老爸的小烤箱烤壞了。烤得比較焦比較醜的,都進我跟老媽的肚子裡,當晚我們既無力也無心準備晚餐,咖喱酥餃就權充一晚。平常一定要吃飯和湯的老爸,唸叨了一整晚這怎麼能當正餐,無奈老媽早已四處串門,興致勃勃地送她的咖喱酥餃去了。

        老媽的咖喱酥餃大受好評,親戚們都認為這是台北人的點心。鳳心大悅的老媽,隔天跑去電器行扛回一台真正的大烤箱,我簡直氣昏了…我分析給以為我會很開心的老媽聽,老媽根本沒有用烤箱做點心的習慣,家裡平常又只有兩個人,誰來做誰來吃(誰來吃我說得挺心虛的),家政課也不會一直教點心,可想而知烤箱最終只會被冷落在廚房角落。更重要的是還不便宜,這又是分期付款買的。

        那個年代,雖然沒有信用卡,照樣可以先享受後付款。鄉下的電器行都會讓大家分期付款,不管是電視電冰箱洗衣機,只要店裡賣的東西都行。每個月老爸發薪日,吃完晚飯老媽就騎摩托車載著我去繳錢,只見老闆娘熟練地拿出一本爛爛的筆記本,在上面找出老媽名字,在那列畫好的空格上打個勾就了事,連畫押簽名記個日期都不必。那時候大哥很癡迷電影,剛好正值錄放影機規格大戰,到底要買VHS還是BETA,他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老媽買了號稱畫質較好,價格也相對貴很多的SONY BETA錄放影機,比電視冰箱貴了幾倍,還是附近第一家買的。知道後我都無語了,那個天價不知道要騎多少次摩托車才繳得完,現在又加上大烤箱這一筆。

        老媽為了證明買的烤箱不是浪費,剛開始每隔一陣子就做一次咖喱酥餃分送給大家,漸漸地變成了老媽的招牌,漸漸地她也不再做了,只有在阿姨姨丈嘴饞時才偶爾做一次。回老家看到空置一旁蒙塵的大烤箱,心裡總忍不住嘀咕一下,錄放影機平常也沒人在看,只有大哥回來才會租片子看。那些沒必要的浪費,閒置的物品,隨著時間仍然不斷累積。多年後,我看著老公買了一台又一台遊戲機,說是為了陪兒子打遊戲,又買了第三台,說是為了兒子同學來家裡可以一起打…簡直快氣瘋了,卻也才明白,那些在我眼中浪費的物品,其實是父母想吸引兒女回家,把他們留在家裡的婉轉方式吧。


        不知道什麼緣故,回台北前夕我突然上吐下瀉,大家都覺得吐完拉完應該沒事,我如期坐車北上,到台中後就只能在火車上一路站著。因為連假整個列車到處塞滿人,我只能卡在車門看著不斷閃逝的風景,數算著還剩幾站。到新竹站,長哨聲照例響起,正當車門準備關上之際,眼前風景陡然變成舊照片般暈黃的黑白色,慢動作般地轉動。我聽到遠處傳來的驚呼聲,接著咚的一記悶響、一連串短促尖銳的嗶嗶聲,眼睜睜看著一位站務員邊吹哨邊跑到我身邊,把我扶起來,我才意識到我倒在列車和月台上。

        我很快恢復意識,在跟站務員確認無礙後,重新回到火車上。一聲長哨吹起,短暫停駛的列車再度發動,擁擠的人群則如摩西分紅海般,自動闢出一條路,我得以走到後排乘客座位旁靠著,一位年輕男乘客立刻站起身讓座給我,在當下那個詭異的靜默氣氛,我只能默默地接受大家的好意,十六歲的我人生第一次被讓座。等我拖著殘軀撐到租屋處,才發現一件新外套就這麼遺落在車上。

        很少生病的我,上一次生病是小學六年級,那次我難得發燒咳嗽,老爸帶我去對面新開的診所看病,那是我長大以來第一次看醫生,醫生說可能是流感,要留意支氣管發炎,讓我打一針。我頓時暗爽在心,終於有個正當藉口可以請假,我不斷地要求老爸讓我請假在家休息,在老媽質疑的白眼威脅下,終於第一次得以請假成功。但我沒料到的是,良藥苦口…打針只要咬牙幾秒就過去了,沒吃過藥的我,不曉得是心理作用還是怎麼回事,幾顆藥吞下去沒多久,整個嘔出來吐在地上,頓時滿嘴苦味苦不堪言。老媽盯著我再吃一次藥,我藉口到廚房倒水,偷偷把藥丟到米桶後面,就這樣藥全被我分幾次丟光,灑在不同地方。没想到我的小學全勤獎,因這麼一次請假而破功,老爸卻從此認定我的氣管不好,即使後來得失智症,仍不時叨念著。

        隔壁房客看到病懨懨的我,好意要拿藥給我吃,被我婉轉地拒絕,推說已經看過醫生拿了藥。不是質疑房客藥配的對不對,而是單純不喜歡吃藥,這個原因我不好意思對個推銷藥的業務員說。這次史無前例的急性腸胃炎,讓我跑廁所跑了三天,我第一次認知到,除了感冒我也會得其他的病。


        家裡知道我居然真的病了,讓大哥提早回台北看看我的狀況。雖說兩個人合住,其實我們的作息大不相同。作為一個高中生,我的生活再單純正常不過,一早出門大哥還沒起來,等我放學回去他已不在,通常要等到八九點甚至更晚他才會回來,我並不清楚他平常去哪做些什麼,只知道他大一在社團交了個女朋友。等到他回來,沒多久我也要準備就寢,他繼續他的夜貓子,彼此交集其實不多。

        大哥最會跟我分享的就是音樂。有一副好嗓子的他,以前常在學會班上和社團活動表演自彈自唱。住在一起的時候,只要抓住機會,就會滔滔不絕跟我談起西洋搖滾樂,常常我眼皮子早已打架了,他還在說個不停。他甚至買了一本厚重得像塊磚的西洋音樂百科,翻起這本聖典講得更起勁了。他常收聽介紹西洋流行音樂的廣播節目,人躺下睡覺了收音機還放在耳朵旁。Billboard排行榜只是基本,最誇張的是,有個介紹搖滾樂節目是半夜三點開始,他居然照樣收聽,我半夜起來,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睡到一半爬起來聽,還是直接熬到三點。

        在大哥日夜瘋狂轟炸之下,我從最初當耳邊風,接著聽到麻木,然後開始好奇,最後搞得我也喜歡聽,不管是重金屬搖滾還是抒情搖滾。周遭根本沒有聽流行音樂的同學,平常頂多就英聽課聽聽英文老歌,比如五百哩路(Five Hundred Miles),梵谷之歌(Starry Starry Night)。有一次跟同學聊天,提到最近聽的Deep Purple,Led Zeppelin,看到她一臉茫然,我趕緊停住,改提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Air Supply空中補給合唱團,雖然她還是不太清楚,至少聽過他們的歌。

        大哥另一個興趣就是電影。那一年讓我印象非常深刻,老是在實習的二哥好不容易有時間聚在一起,我們一起去西門町看一部紅透半邊天的電影,只見長長人龍一路蜿蜒,第一場沒排到繼續排。等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開賣,卻遲遲不見移動半分,明明前面只有十幾位,仔細一看才發現第一個買完又繼續排到第五位,前五位都是黃牛輪流買簡直沒完沒了。我忍不住大聲說怎麼可以這樣,但黃牛們仍若無其事地繼續買。在大家紛紛發出不耐煩抗議聲中,黃牛們才罷手離去,等輪到我們票已經所剩無幾。我們就這樣坐在第一排,仰著脖子撐完全場。

        這部讓我看到脖子快扭斷的電影,就是破了《星際大戰》的紀錄,創下當時影史電影票房賣座最高的《E.T.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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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日

薄荷綠— Chapter 4.3


        老爸居然請假上來台北!我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那個作息不變萬年不動全年無休的老爸。

        據說是到大哥的學校找老師談點事情。週六下午,我坐客運車一路塞去大哥的學校找他們兩人,大哥已經搬出宿舍,跟社團同學合租房子。沒有人跟我多說什麼,老爸疲憊的躺著休息小憩,大哥無語地背對著我面向書桌外的窗戶,窗外是來來往往人聲雜沓的市集。當晚我們借住在大哥的租屋處,三人躺在和室地板上各據一隅,懷揣心事,輾轉反覆。

        隔天老爸跟我坐車到台北,說是拜訪他的老鄉。我從來不知道老爸在台北還有朋友,老爸跟一位瘦瘦高高的伯伯會合後,一起去拜會一位擔任國大代表的家鄉大佬。我聽不懂他們用鄉音交談,只能枯坐一旁看他們口沫橫飛,誰叫老媽不准老爸教我們方言,說是怕聽不懂我們在說啥,萬一罵她呢,之後『楚留香』紅遍大江南北,雖然老媽後悔了也已經來不及。他們聊到後面,那位伯伯開始用濃濃的鄉音國語跟我說起家鄉民風如何強悍,以前都躲進山裡打游擊隊抗日抗匪,後來整個縣被報復,分割給鄰近三個縣,現在已經不存在了,而某位知名人物是我們老鄉,飽受世人與歷史的誤解。談完歷史開始介紹自己,他自己做貿易做得風生水起在台北買了房子,而大佬當年在家鄉如何如何地厲害,還號召大家編纂了家鄉縣志,說老爸以前也是有頭有臉的知識分子,唸到師專當老師,後來還被選爲副縣長…

        說的人興高采烈,我聽的是一頭霧水,這都是我第一次聽說,包括老爸的過去。後來分別向老爸老媽求證,要嘛沒空要嘛隨便打發了事,斷斷續續知道那位厲害的國大代表是候補上去的,那位伯伯買了房子後就為貸款所苦,至於老爸的副縣長其實是副鄉長,因為整個鄉大部份都是同個姓氏,候選人至少要有人陪襯競選,也就兩人一正一副,當没多久就因戰亂離鄉了。對於那位所謂知名人物我根本沒聽過名字,歷史早已抹去他的痕跡,我甚至懷疑是虛構的故事,我以為那是老爸他們異鄉遊子的懷舊鄉愁,彼此取暖作祟才誇大其詞。直到多年後,我偶然間想起在網路上搜尋,原來那並不是虛構,原來歷史並不是遙不可及,原來隨著時間過去歷史也會改變。

        吿別了大佬,送走了老爸,又回到了日常。打電話問老媽,也只是含糊其詞地帶過,我只知道大哥在學校發生事情,老爸跑一趟拜訪教授看能不能疏通。雖然我們都在北部唸書,但事實上跟兩個哥哥很少碰面,單單車程往返就耗去不少時間。我想起第一次去看大哥的情形,他拿把吉他拉我到圖書館台階上自彈自唱,那時候是流行民歌的末端,剛開始我覺得人來人往坐在那兒很彆扭很不自在。在大哥一首接一首唱下去之後,我漸漸放下掛礙靜靜聆聽,坦然地看著來來去去的大學生。那個沉浸在民謠吉他和社團活動的大哥,有著我不懂的煩惱,既熟悉又陌生。

        有一天週末,大哥突然來廈門街找我,開門見山地說想跟我一起住。我頓時傻眼,原來大哥曠課太多被二一,老爸當初拜訪教授最後功虧一簣,大哥打算準備轉學考。我只好跟房東太太商量,房東太太怕吵只想租給女生,而且空間也不太適合租給兩個人,已經習慣安居幽巷庭院的我,只能再次另覓他處。

        於是我跟大哥趁著假日開始找房子,大哥帶我去公館,來來往往的擁擠人群,讓我覺得人潮僅次於車站,那裡有個超大的佈告欄,大概兩三個店面長,貼滿各式各樣密密麻麻的廣告,招人的出租的買賣的紅紙貼的眼花撩亂。正當我們倆看得頭昏眼花之際,有個太太一直站在旁邊觀察我們,過了一會兒過來問我是不是日本人,還是日本華僑…這個突兀的問題害我一時愣住,還來不及搖頭,她又問是不是在找房子,我趕緊點頭。於是她帶著我們去附近她家看分租的房間,這位太太一路不停介紹,我根本插不上話,那是一棟大樓裡的住家,房間不大既没日照租金又高,大概想說租給外國人可以收費比較高吧,到最後我也搞不清她知不知道我是土橋,高攀不上。

        我因為要上學,找房子的事就落在大哥身上。有一天,他打電話跟我說找到了,也已經訂下,我只好跟房東太太說住到月底。打從房東太太知道我得搬走後,就不再跟我閒話家常,彼此的互動降到最低。原本我想又得叫計程車搬家了,没想到居然不必,因為,這次是從街尾搬到街頭的汀州路,大哥比我早搬過去,月底兩人拎著行李走過去,路程十分鐘,就在上海包子店對面巷子的邊間。跟另一頭熱鬧的二手店不同,過汀州路這邊的廈門街兩旁開了幾家鞋店,安靜了許多,有的還標榜師傅手工製作。每每經過櫥窗看裡面擺放的皮鞋,總覺得那不是屬於我的世界。

        我的新房東是個二房東,三個房間沿著巷子一字排開,她佔據第一間臥室跟客廳,中間臥房最小,租給一個單身上班族。我們是第三間,靠牆一張大床,對面靠窗擺放兩張書桌,窗戶面對著巷子,我們去買了塑膠衣櫥,架起來後開始整理東西。房東太太長得很嬌小,一頭微卷的短髮,長得並不漂亮,甚至可以說不怎麼好看,但是很會招呼人,她挺著肚子,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但是我很少看到房東先生,偶爾才看到他過來,一週頂多一兩次,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有正式照會過。

        房東太太很少跟我交談,她常倚著房門跟大哥或隔壁的男房客聊天。隔壁的房客是嘉義人,在藥廠擔任推銷藥品的業務員,負責這一區的藥房。他拿出藥品目錄讓我們看,一看五花八門,藥的品名、治療的疾病症狀、服用劑量、副作用、避免跟哪些藥服用等等,寫得一清二楚,他說很多藥房就是憑這本目錄寶典在配藥,即使不是藥師都能配,而且藥的成本非常低。讓我不禁想起老媽姐妹淘開的藥房。

        不喜歡跑醫院診所的老媽,有什麼不舒服總是到藥房聊天兼拿藥,阿姨人長得漂亮是藥房的活招牌,是很多山上居民下山採購買藥的定點,阿姨長年代替待不住的先生幫大家配藥,看是要幾天份都可以,一份藥通常收個十幾塊,有時候拿幾顆藥才幾塊錢,老媽常說阿姨在做慈善事業,現在才知道成本才幾毛錢。常見阿姨時不時在翻弄一本包著封套的泛黃本子,我曾幻想是不是她初戀情人送的禮物,其實應該是在確認她的配藥寶典…

        有一次週六放學,跟同學一起去買小組上課要用的東西,順便帶回來租屋處放好,同學一進門没幾秒就突然驚聲尖叫。
        「啊……啊……」
        「怎麼了?妳還好吧?」
        同學幾乎快跌坐地上,我苦苦地撐著她。
        同學緩了緩氣,苦喪著臉,一手遮住臉一手微顛顛地伸出,虛弱地指著客廳一角說:
        「那…那是什麼東西啊?」

        我看向客廳靠窗櫃子上擺放的一顆假人頭,那時剛好接近黃昏,幽暗的光線逆光側照在人頭上,無機質的眼神冷冷地掃射過來,一頭濃密黑洞般的長髮吞沒了背後所有的光,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那是房東太太的所有物,我們平時並不會在客廳逗留,回來都是直接進房,所以房東太太擺放什麼東西,我們既無權過問也從不在意。房東太太之前在美髮店工作,那是她練習剪頭髮用的,偶爾看她拿著剪刀對著假人練習。

        我跟同學解釋之後,她還是無法釋懷,趕緊進房放好東西,匆匆送她去公車站坐車。

        原本不在意的我,反而之後半夜起來上廁所,會不自主地看向客廳角落,確認一下有沒有動靜。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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